白鴿(3 / 3)

一隻胖喜鵲落在草坪上,蹦蹦跳跳,小腦袋在沾著露水的草葉間一探一探。他走近兩步,喜鵲警惕地跳開。他再向前,喜鵲張開翅膀飛走了,羽毛在陽光下閃著光。


[3]

十二台牽引車在空勤俱樂部門前一字排開。擋風玻璃中央貼著灑金的紅“囍”字。紅綢帶兩端係在後視鏡上,居中一隻大綢花沉甸甸垂掛下來。係在車身兩側的彩色氣球不安分地搖擺著,像是想努力掙脫似的。

他開九號車。牽引車軍綠色,寬而扁,底盤像跑車一樣貼著地。不過跟跑車的寬和扁完全是兩回事。跑車是為了速度、虛榮和流體力學而扁,牽引車既沒有速度更談不上虛榮,事實上它更像是馱碑的贔屭,一天到晚拖著戰鬥機在機場上龜速行駛。第一次拖著飛機去修理廠,走得稍微快了點——他總想超過路邊那個騎自行車的新兵——結果半道撞見了連長。拉飛機時速多少?不超過10公裏。你開了多少?也沒多少。狗屁沒多少,起碼15公裏!你以為你還開著小車,大馬路上想咋竄咋竄是吧?我警告你張小選,飛機要是給我弄出點閃失,你腦袋就別要了!我才不管你給什麼領導開過車,在我連裏你最好給我老實點!

牽引車穩定時速最低能到1公裏,1分鍾平均行駛16.666666……米,那還開這麼快做什麼?並沒有人急著要他去接送。處長不用。李幹事和馬幹事也不用。連魏局長也不需要了。從前掛著白色軍車號牌的“桑塔納3000”隨時可以遊入城市車流,而眼下這台“金輪”牽引車隻能掛個綠色的內部號牌待在空曠的機場。上次被這樣訓斥還是在新兵連,緊急集合他沒穿襪子被班長罵過一次。印象中就那麼一次。在人人談之色變的司訓大隊學車時他也沒這麼被罵過。更不用說機關那兩年。處長和幹事們多麼有修養,批評起來從來都是和風細雨。騎自行車那小子肯定是攆不上了。他啟動車輛,不再試圖追逐什麼。烈日下的停機坪灰白堅硬,在他模糊的視線裏變得凹凸閃亮。

那是他回來的第四天。第一天晚上從火車站出來,一說去機場,出租車司機張口就是一百,而從前頂多也就六十。部隊在縣城以西二十多公裏外的六壩灘,周圍都是農村,而網約車是城市文明的產物。出發前給阿丙打過兩個電話,想讓他開車來接自己,阿丙死活不接電話。上了車又發短信,第二天早上才收到回複,那會兒省城已經在千裏之外了。今天晚上飛夜航。靠,我又沒問你飛不飛,我問你能不能接站。他用兩年前的口吻又發了一條。你先給連長或者指導員報告一下吧,他們派我我就去。車又走了一站後,阿丙才如此回複。

車裏沒有香水瓶,充滿餿毛巾的味道。都是同行,不知道為什麼出租車司機總有那麼多話。他在處裏開車時一般不主動開口,除非處長和幹事們跟他閑聊。司機的本地口音是他曾熟悉的,從前還試著學過一些,用來跟交警和商場的姑娘打趣。現在卻變得很刺耳。一百塊車費都出了,憑什麼還要聽他在這裏聒噪?你能不說話嗎?我要休息了。司機閉上嘴,高速駛過車燈裏黑色的坑窪,顛得他東倒西歪。

指導員還是原來的指導員。兩年前是中尉,現在已經是上尉。指導員挺和藹地拍他肩膀,同他聊了幾分鍾。他從背包裏掏出一條煙放在指導員桌上,指導員客氣了兩句也就不再說什麼。處長知道他不抽煙,但臨走時還是給了他兩條好煙。處長心細,沒什麼他不清楚的。相比之下,連長那兒情況不太樂觀。頭發怎麼這麼長?抓緊時間理掉!連長第一句話就十分具體,而不是他想像中普遍意義上的寒暄。連長從前是副連長,那時候他很低調,總是藏在連長和指導員的陰影裏,見了誰都笑眯眯地,沒見過眼下這樣嚴肅。但他也認了。有些事情他沒法解釋,或者說解釋不清。他借調出去不到兩個月,副連長也來省城參加一個短訓班。培訓地點在西郊的軍校,離指揮所機關四十多公裏。副連長提前打了電話讓他接站,他硬著頭皮去給處長請假。處長本來晚上要出去應酬,聽說是他老連隊的副連長,挺爽快地答應了。但你能控製得了雨嗎?雨並不認得處長。喝完酒卻打不到車的處長站在飯店門口惱了,打電話一疊聲地讓他馬上過來接自己回去。除了馬上掉頭,他還能怎麼辦呢?隻好給副連長打電話,請他多等一會兒。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正身處本市近年來最大的一次交通擁堵之中,無數尾燈浸在雨水裏,把擋風玻璃染得通紅。車走走停停,離合器踩得腳都快斷了,酒勁發作的處長吐在了車裏。副連長會相信這些嗎?換作是他自己,也可能不信。副連長中間打過幾個電話,那些電話讓他異常煩躁,因為他始終在半路上。等他終於趕到火車站,副連長已經不接電話了,直到集訓結束也沒再接過他電話。事實上從那天起他們就再沒聯係過。他發過幾條短信解釋和道歉,但副連長沒有回複。所以他一直不清楚那天晚上副連長是怎麼走的,最大的可能是高價打了個黑車。無論如何,那一定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曆。

他把另一條煙放在連長桌上,連長拒絕了。說了不要,你聽不懂話是咋?連長抓起煙用力塞進他懷裏,好像那是顆嗤嗤冒煙的手榴彈。訕訕地回到宿舍,那裏有一張空蕩蕩的鋪等著他。他從前是小車班副班長,住在靠連部的那間宿舍,如今那裏已經換了別人。他把省城帶回來的吃食拿出來擺在桌上,想去叫阿丙他們幾個同年兵來一起坐坐。阿丙之前說今天有飛行,門廳黑板上貼出的飛行計劃卻是明天晚上。好容易叫來了四五個同年兵,他們兩兩交談,卻不同他說話。帶回來的“名優特產”其實並不好吃,所以也隻是嚐了一點便罷了手。他希望別人問問他為什麼會回來,這樣他好給他們講講裏麵的故事。怎奈他們什麼也不問。就這麼坐了一會兒,聽到晚點名哨聲響起,幾個人一哄而散,他又成了孤零零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