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鴿(2 / 3)

車收拾得幹淨,開得也穩,我們坐著都很放心。

人勤快,眼裏總有活兒。

每天一堆跑腿的雜事,一件件辦得都很利索。

大家對你評價都很高,說明你幹得確實不錯。

……

處長一直在表揚。每一句表揚都像是堵在前麵的車又動了動,他的心也跟著動一動。也許過了這個路口就好走了,他拚命安慰自己。可到頭來還是被一盞高懸的紅燈死死擋住了去路。

你抓緊收拾一下,這兩天就回旅裏去吧。其實要命的就這一句。他停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能不能不回去?他也知道自己這話問得很蠢,像是在問交警紅燈能不能闖似的。處長被逗笑了。機關借調的戰士全部都要清退,政委剛到任首先抓的就是作風建設,專門批示一個兵也不能超占,機關肯定得認真落實。明白了吧?

在微白的晨曦中坐起來,對麵鋪上的左大頭還在打著帶哨聲的呼嚕。大頭來機關比他晚幾個月,剛報到頭幾天換過好幾間宿舍,每間宿舍都沒能住滿二十四小時,因為天一亮,徹夜未眠的同屋司機就會跑到隊長指導員那裏哭喊著要求換人。換來換去,最後換到了他這兒。他睡覺其實很輕,一點動靜就會醒來。而大頭屬於磨牙放屁打呼嚕三項全能冠軍,整出的動靜簡直就像通宵飛夜航。起初他也整宿睡不成覺,好幾個早晨都打算去找領導把大頭換走,問題是每次到了隊部門口就走不動了。就為這個,大頭很是把他當朋友,明明是同年兵,卻一口一個哥哥叫著,時間一久,有什麼話兩個人也都敢放開了說。不過在這件事上,大頭除了替他罵幾句娘之外,並幫不了什麼忙。大頭即將睡著之前說,領導沒稿子連話都不會講,沒車連路都不會走,要是沒司機,他們三天都活不下去。大頭根本不信會把所有借調的司機都清退,甚至懷疑這是一個陰謀。肯定是你哪兒得罪你們處長了。大頭說,你瞧,我也是借調呀,我們頭兒咋沒提過這事?

他倒不認為真有什麼陰謀。平心而論,處長對他不錯。去年冬天感冒發燒躺在門診部打點滴,處長專門和李幹事提著水果來看他。要是擱在旅裏,誰給你送水果?炊事班給你多下一碗雞蛋掛麵就算不錯了。春節過後父親去北京打工,順道來看他,他有點埋怨父親給自己添麻煩,本打算去火車站附近見一麵吃餐飯就行了,請假時卻被處長批評一頓。你爸把你養這麼大,好不容易來看你一次,你得讓老人高興才對。你這算什麼,打發窮親戚嗎?處長專門讓李幹事給父親訂了招待所的房間,又親自出麵請父親吃飯。處長是上校正團,縣委書記也就這個級別了,父親什麼時候跟這麼大的官兒吃過飯?何況用車最多的就是處長一家,把司機弄走對他有什麼好處呢?他相信處長有處長的難處。這和大頭的情況不一樣。大頭給後勤部副部長開車,副部長是師職領導,說話自然比處長有力度,想保大頭真有可能就保下來了,而處長就算想保他,也未必有這個能力。

每個人隻能獨享自己的處境。他在大頭發出的轟鳴聲中感到孤獨。處長說,今天開始就不用送他家屬上班了,反正大門外就有順路的公交車。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讓他送了兩年呢?他已經習慣早起出車,忽然又說不用出了,這個緊急製動像是要把內髒擠成一團。車不用了,辦公室衛生還要不要打掃呢?處長沒提這事,所以他還是去了。玻璃杯上的茶垢要用食鹽清洗,既快又幹淨。煙灰缸煙槽上的焦油每天要用濕布一角擦除,不然時間一長就不好清理。對付辦公桌要用擦車淘汰的舊麂皮,毛巾不行,那樣會留下很多灰塵一樣的小線頭。攤在桌麵上的文件材料要保持原狀,特別是丟三落四的馬幹事。李幹事愛往垃圾桶裏吐痰,弄到手上要惡心好幾天,所以換垃圾袋時要格外小心。處長會把洗茶水倒進飲水機的水槽裏,一天不清理就會溢出來。《解放軍報》和《空軍報》要單獨碼齊放進鐵皮櫃上層,其他報紙則混放到下層,年底可以賣幾十塊錢。處長辦公室牆角的橡皮樹每周末用啤酒擦一次,葉片會顯得又肥又亮。這都是他在兩年的時間裏慢慢學會的。最後他去水房用力清洗拖把,再狠狠地用雙手擰幹,拖把不能太濕,否則會在地板上留下難看的水痕。

就這樣了吧。他站在辦公室門口呆立了一陣,終於拉上門離開了。從辦公樓下來,警衛連正列隊從飯堂返回。皮膚黝黑的新兵們大聲喊著口號,手指擦得褲縫唰唰響,看上去興奮又充實。警衛連在他眼裏向來是最無聊又最辛苦的地方,現在卻又覺得警衛連也挺好,至少人家是大院裏名正言順的直屬分隊,而他什麼也不是。他一直走到操場,晨練的人已經散去。他還沒想好怎麼給吳娜說。吳娜送他牛仔短袖的時候,他還想著等正式調進機關就可以和吳娜確定關係了呢。還有老連隊,他也很久沒聯係過了,連長指導員換沒換都不清楚。早知道這樣,當初真還不如不來呢。給副旅長開車也沒什麼不好,大頭的呼嚕都能忍,副旅長的秦腔怎麼就不能忍?要是副旅長轉業時自己堅持留在旅裏,而不是跑來給處長開車,那一切可能會大不一樣吧?他記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了,他為什麼會來呢?也許他那時真是很想來。

站在操場跑道上給李幹事發了條微信。李幹事是他老鄉,又是老幹事,對他一向不錯。有時發票多開了點,自己看到都會冒汗,李幹事卻從來不問,每次都報得很順當。拿著手機等了好一會兒,卻沒回。又給馬幹事發了一條,馬幹事很快回複了,說的卻不是他想聽的。馬幹事說,我當然不希望你走了,問題是你借調在這兒,哪頭的人都不算,還真不如在連隊幹著踏實呢。看來馬幹事是不可能幫他什麼了。他手指摩搓著手機屏幕,猶豫著要不要再問問李幹事,電話卻先響了。

兄弟啊,我這裏準備得差不多了。魏局長很親熱,你大概幾點能過來?

他不可能過來了。車鑰匙還在手上,可處長說過不要再動車,那他就不能再動。但這些沒必要告訴魏局長。局長,實在不好意思,領導剛通知要用車,我正要給您打電話呢。這也太巧了吧?是是,事情都撞在一起了,不然我給您嘀嘀個專車吧。那沒必要,奧迪奔馳我一個電話就能叫來,我就是覺得你小夥子不錯才用你的車。下次這種情況你要提前給我說,不然會誤事的你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