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奔跑的火光(二)(3 / 3)

文堂便說:“那我當然曉得,我說的想我就是指想我的錢,未必我指望你想我這個人?”英芝說:“死鬼呀,你一張嘴損死人。”

文堂說:“不是忙著蓋新房嗎?怎麼還有閑心思進城來?”

英芝說:.“就為這事嘛。說真的,文堂,我真是找你來借錢的。房二弄得差不多了,可就是隻差三千塊錢,你能不能借給我,明年我保還你。”

文堂斜著眼,笑說道:“借是可以,就這麼白借?”

英芝忙說:“我保證按銀行利息一分錢不少都給你。”

文堂說:“銀行利息那值幾個錢?”

英芝說:“那……你還要什麼?”

文堂一把摟過英芝,說:“男人想什麼,你未必還不曉得?我跟你一向關係不錯,可每回你都隻讓我吃點豆腐,你叫我如何甘心呢?”

英芝笑道:“文堂,你野心好大。你不怕你老婆把你宰成個太監?”

文堂說:“不讓她曉得就是了嘛。跟你講,英芝,小紅想要跟我有一手,我還沒幹哩。那個髒貨,人盡可夫,誰敢上她,得了髒病還不曉得怎麼個死法哩。你就不同啦。你英芝嘴上浪是浪,可除了貴清,你還沒別人是不是?”

英芝說:“算你還對我有點了解。”

文堂說:“可是做人活上一世,也要圖他個快活對不對?貴清對你也就那個樣,你忠於他也就是個愚忠。所以在貴清以外,有個把情人幾好?自己可以活得開心些,心情舒暢些。再說,他還可以經常給你一點錢花,嗯,還可以借錢給你蓋新房。”

英芝本來聽得很認真,聽到最後一句,她不禁大笑起來。英芝說:“我還以為你跟我講人生道理哩。結果最後還是落實到自己頭上了,男人真沒一個好東西!”

文堂說:“你管他是不是好東西,借錢給你不就行了?”

英芝想想覺得文堂說得何嚐沒道理?她從來就沒有討厭過文堂,而且文堂過去占她的小便宜都給過她錢。她一個女人,一生想要的不過就是愛情。而她的愛情,還沒來得及產生就已經死了。或許她也想要家庭的溫暖,而眼下她的這個家,如同地獄。既然這一切,她都得不到,她又何必不要錢呢?又何必不在情人送上門時讓自己圖個自在呢?

這些念頭在英芝腦袋比閃電更迅疾地一劃而過。文堂仿佛業已看透了英芝,在她耳邊低語道:“那邊包房是空的,不會有人曉得。”

一想到真要與文堂苟且,英芝有幾分羞澀。文堂又笑了起來,說:“英芝,想不到你還是個淑女呀。”

英芝覺得把自己同“淑女”這樣的詞聯係起來,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忍不住也笑得格格的,笑完後渾身輕鬆,便說:“去他媽的淑女!”

英芝離開文堂的“踢踢踏”歌舞廳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英芝體會過文堂後,方知道男人和男人是多麼的不同。文堂想留英芝吃過晚飯再走,說是英芝給他的感覺跟別的人不同,他要謝她。英芝拒絕了。英芝不是不想吃這頓飯,而是怕回晚了,走夜路,帶了這麼多錢不太方便。文堂一想也是,便沒再留,隻是裝得含情脈脈地把英芝送到城關的車站。英芝道別時笑著打了他一巴掌,說:“裝什麼情種!”

文堂也笑,說:“我是舍不得你口袋裏裝的那錢哩。”

這一路英芝心情有些愉快。錢放在棉毛褲的口袋裏。棉毛褲原本沒有口袋,英芝為了藏錢,特地在褲子的肚皮處,縫了一塊布。布的四周縫得很嚴,隻是在最上邊一道縫上,留了一個一寸寬的開口。英芝每次放錢進去都必須卷著塞進,然後再用手隔著布慢慢地將之展平。這是英芝在“三夥班”唱歌時想出來的主意。隻有讓錢這樣貼著自己的肚皮,英芝才有安全感。與平常相比,這一回的三千塊錢顯得多了一些,塞了好半天才塞進去。縱是有文堂在一邊幫忙,她也仍然沒法子將這堆錢弄平展。好在天還涼,衣服穿得多,除了肚子稍稍顯得大了一點,倒也沒有什麼特別顯眼之處。倒是文堂嘀咕說,才跟你睡了一回,就把你肚子弄大了。說得英芝笑得不能自已。笑完,英芝想,兒子未必比錢更重要。有錢沒兒子,你照樣活得好好的,生老病死,錢都能幫上你;可是沒錢有兒子,卻是沒有活頭。你真要有個什麼事,你指望兒子能幫上你?這麼想過,英芝隻覺得自己貼在肚皮上的錢,散發著熱乎乎的暖氣,溢滿了她的身心。中午離家出門時的陰暗情緒,也因此一掃而光,就仿佛太陽從肚皮那兒升了起來,然後把心情曬成了個大晴天。

英芝到家時,貴清一早出門打牌根本就沒有回來。晚飯已經開過,英芝想在灶房裏找點吃的,卻是一顆米都沒找到。英芝耐不住心頭的氣,便去問她的婆婆。英芝沒好氣地說:“怎麼連碗飯都不給我留呢?”

英芝的婆婆說:“你不回娘家了嗎?你娘家有大把的錢給你,未必就沒你的一碗飯吃?”

一句話嗆得英芝竟說不出什麼來。好幾分鍾,英芝才說:“我怕回來晚了,就沒吃飯。我又沒說我在娘家吃了飯回。”

英芝的婆婆說:“我哪敢多做飯?都不回來吃,放饅了拿去喂豬還不可惜?我家窮,不敢浪費。”

英芝拿了一隻碗從缸裏舀了一碗水,正喝著,她婆婆的話如同一陣惡風,倏然間將她十分鍾之前還在的好心情吹刮而去。惡風也刮起了英芝心中的惡氣。英芝將手上的碗猛然朝地上一砸,碗裏未喝完的水和瓷片一起,濺了開來。英芝吼道:“沒飯就沒飯,說些陰陽怪氣的話給誰聽呀?”

英芝的婆婆被英芝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一連退了幾步,退時被一張木凳絆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英芝的公公聞聲而至,先見他的老婆坐在地上,又見滿地的碗片和水,而他的媳婦英芝正氣勢洶洶地吼叫。英芝的公公立即火爆起來。他上去給了英芝一個巴掌,嘴上大罵:“你搞邪了,你還敢打婆婆!你有沒有王法呀?”

英芝知道公公發作起來自己定是會吃虧的,便捂著臉哭著跑進了房間。做人做得這樣窩囊,英芝一口氣憋得胸口都是疼的。哭也好,喊也好,罵也好,都無法替她發泄。英芝恨得隻能用手狠狠地拍打著床幫,直打得手掌紅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