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是唯一一個考上北京大學的人。全縣的人都沸騰了,可惜他的母親看不到了。母親早就得了癌症,但裝作沒事人一樣,每周周日來看他一次。剛開始還是可以跟他見見麵,說兩句話。後來母親病得下不來炕,就跟他說以學業為重。考上大學,改變了命運,再回來見她。
他拿著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隻看到了母親的墳。
他拿著殷紅的通知書,那上麵的“北京大學”是那麼醒目,那麼——刺眼。再也見不到母親了。連墳塋上的小草都見證了母親的最後一刻。而他,做為一個兒子,卻半點孝意都盡不了。他一隻手緊緊地攥著通知書,另一隻手,從墳前抓起了一把泥土,拚命地深嗅著,仿佛那裏還有母親的餘香。
來不及了。來不及告訴母親,他可以讓她過好日子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一腳踹開恩師家的門。
老師正在擺弄著花草,本來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不知為何,突然間覺得自己莫名矮了半頭。放下手裏的噴壺,慢慢走到李四方的身前。
長大了。李四方已經長的比他還高。老師卑微地拍著李四方的肩膀,仿佛這也是自己侍弄過的一盆植物。長得那麼茂盛,已經不需要自己的庇護了。
“是你母親的意思。她不想你走你爸的老路。”老師又輕輕地拍了幾下他的肩膀。翅膀硬了,再想這樣拍李四方的肩膀,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想當初,老師甚至可以把他隨意地摟在懷裏溫暖著。如今的李四方已經不需要了。所以,老師隻剩下拍拍他肩膀的情分了。
“四方呀,別太難過。你母親——她是笑著走的。我告訴她,你一定能考上全中國最好的大學。一定,不會走你父親的老路。一定,會成為我們這裏最好的領導。一定,不會讓像你一樣的孩子再悲劇重演。”
“老師——”李四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他跪在老師麵前,“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知道我要什麼了。”李四方給老師磕了一個頭後,緩緩站起,目光一直看著自己的老師,似乎要把老師的影像最後印在腦海裏。那是一個已經日漸衰老的人。無論是身姿,還是精神,都不再是那個曾經改變他命運的男人了。老師目光裏甚至還有一絲的卑微。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青對待自己培養出的藍,水對於自己孕育出的冰,會是怎樣的心情呢?青藍色的冰塊,有著足夠撕裂天空的鋒利,和它本身不可避免的脆弱。
“媽媽——”李四方已經不願意喊娘了。俺娘、俺娘,這樣說慣了會讓人笑話的。他最後看了一眼母親的墳,“我要走了。四年裏,我都不會回來。你知道的,車票太貴,而且,我也沒什麼親人了。媽媽,沒見您最後一麵,您不會怪我吧。為了我的今天,你和老師,還有老校長,都付出了太多、太多。所以,我會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所以,如果我將來做出什麼對不起你們的事情,你們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因為這是我們的目標。我知道您也很想我,很想見我最後一麵,可是最後連電話都沒給我打。您難道一點都不想我嗎?哪怕一個電話,讓我聽聽您的聲音也好呀。娘呀——娘——”
李四方頭也不回地走了。
而且一走就是四年。這四年,他一次都沒有回家,也一次沒有給老校長或老師打過電話。他隻知道,他要飛得很高、很遠,才不會辜負這些人對他傾注的希望和——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