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拉薩街頭漫步,在布達拉宮廣場行走。清新的陽光灑落下來,散漫在我們臉上身上。我們走得很近。肩膀挨著肩膀。我們像戀愛中的少男少女一樣興奮,又像老年夫妻一樣平和安詳。我們坐在寬敞的廣場上。不說什麼,不問什麼。我們麵向布達拉宮。金壁輝煌的宮殿映襯在碧波萬傾的藍天之上,潔白的雲彩忽厚忽薄,忽遠忽近,在宮殿的金頂縈來繞去。酥油的清香若有若無,嫋嫋娉娉。太陽掛在天邊,與藍天白雲溫和地貼靠在一起。與太陽相對的天宇,掛著一輪月亮。白色的,清淡的,與太陽一樣平靜,安寧。兩個偉大的神物在布達拉宮金色的光輝中一左一右,各自占領著一方天空,一方宇宙。各自相望,各自祝福,永遠不能走近,永遠天隔一方。忽然,從宮殿的金頂,飄出一條彎曲的羽毛紗帶。高高的,跳躍的,飄移的,縱身躍入一片眩目的陽光中,紗帶很快被融化了。
那是一群飛翔的雲雀。一切都是那麼和諧,一切都是那麼自然。以至於忍不住淚流滿麵。我沒擦拭流淌的淚水。隻輕輕地說,雲雀嗎?龍達,你看,金頂上有雲雀!
哦,不是雲雀,西藏沒有雲雀,那是鷹,雄鷹,鷲鷹。天葬時鷹最多。
我側了一下頭。心動了一下。哦,天葬,又是死亡。又是肉體的消失,靈魂的飄逸。那封信,那封信真的會和我一起走進死亡,伴隨我一生嗎。我說,龍達,來西藏的時候要是把那封信打印出來就好了。可以在世界最高的地方讀世界上最長的情書了。
他低了一下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他說,沒地方打印,要很多紙,還得很多墨。況且沒有打印機。前五萬字還是在一個朋友那裏打印的。打印的時候我一直守著,生怕有人看見。
我又驚了一下。心收了一下。我說,會好的,龍達,一切都會好的。你會有一份稱心的工作,會有一份養家糊口的職業。困難隻是暫時的。一切都會過去。
我們的手緊緊相握。我沒再說什麼,他也沒說什麼,可我們能感到彼此握手的神態。我們的神態莊重而嚴肅。
我們在拉薩的白天接受陽光的照耀,在夜晚聆聽雷雨的擊打。我們無憂無慮,相依相愛。從拉薩到山南,一直沿雅魯藏布江河穀前行。雅魯藏布江寬廣偉岸。一路上總想唱歌,總想跳舞。我喜歡唱歌,喜歡跳舞,唱歌和跳舞是我的職業,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隨著車上的磁帶歌唱,聲音越來越嘹亮,節奏越來越明快。一個藏族小夥子也唱了起來。我們的歌聲融和在一起,我們的笑聲融和在一起。我在歌唱,我在手舞足蹈。我的手臂碰上了龍達,龍達一臉倦容,一臉不自在。我趕快停歇下來。停止了歌唱,停止了舞動。藏族小夥顯出不解的神情。我搖搖頭,將目光投向雅魯藏布江茂密的白楊林。
在哲蚌寺,一個藏族女孩進入我的視野。那是一個青春萌動的女孩,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不躲閃不彎曲,一直望向她要望的物體。她的眼神望向我。嬌媚的,羞澀的,波光粼粼的。我把眼神收了收。我知道,這是一雙帶鉤的眼睛,讓男人驚心動魄,讓女人汗顏自卑的眼神。雖然女孩並無意識,也不知道,但那的確是一雙攝人魂魄的眼神。我將目光發散得落落大方。我沒有那種媚眼,但有大方灑脫。我的大方終於支撐不住了。
龍達也低了頭。難道那雙眼睛真有這麼大的魅力,女人汗顏,男人不敢直視?記得在一輛車上,聽一個男人講新疆庫車的女子。他說,一次我到一個果園,看見一個長辮子女孩,睫毛長長的彎彎的,開始低著頭摘果子沒咋注意,等她抬頭看我時,我驚呆了。天呀,太漂亮了,天下還有這麼漂亮的女孩。我不敢看第二眼,低下頭,往一邊走,待到大概女孩看不見我的時候,才撥腿跑開。
想起這個故事,便笑了。女孩也在笑。女孩盯著龍達,一眼一眼地看。龍達將頭向我偏了偏。眯起眼睛。還把帽簷向下拉了拉。我隻好和女孩搭訕。問一些日常事情。她說她在那曲,陪父親來拉薩看病。龍達給我說,給她拍張照片吧。我便問女孩有沒有通信地址,要是有,給你照張相,衝洗後給你寄去。
女孩似乎不大明白我的意思。直到分手也沒給她拍照。這個時候,還不明白龍達的所思所想。後來明白過來,已經晚了。
尷尬是從離開青藏高原,告別拉薩,重返內地以後開始的。
從雅魯藏布江河穀的貢嘎機場到成都雙流機場,飛行時間並不長,海拔卻急劇下降。直到降到能正常呼吸,正常運動和正常思維。在美麗富饒的天府之國,我們的思維異常活躍,行動異常張揚。我們的交談也前所未有的暢通無阻,言無不盡。兩人對坐著,中間是熱氣騰騰的鴛鴦火鍋。我喝著天山雪牛奶,他喝一瓶半斤裝白酒。在青藏高原,我們沒喝一滴白酒。為了保存體力,使身體不至於過於難受,盡量不劇烈運動,不喝酒。就是那次在夜市,喝的也是青稞啤酒。而且喝的並不多。我們在飛機上就計劃好了,到了成都,先美美地吃一頓四川火鍋,再去買火車票。如果買上當天的票,在上火車前開個鍾點房,好好釋放一下。如果是第二天的票,就不用著急。我們有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整個晚上全歸我們。我們可以在低海拔的晚上過一次情人應該過的生活。在西藏的幾天,我們強忍著欲望,不敢越雷池一步,實在忍不住了,也是蜻蜓點水,一點也不過癮,與我們的期望值相差很遠。更不能與那次藤椅的咯吱聲相媲美。那一次,我們做得很好。很溫柔,很放鬆,很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