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歸來(2 / 3)

他的書信有個特點,在大段大段的敘述銜接處打上我的名字。而且是重複出現。覺薩,覺薩,你聽我說……覺薩,覺薩,知道嗎,那個時候的我……覺薩,我靈魂的歸宿,為什麼還不出現……

在他重重疊疊的呼喚中,在我一聲聲感歎中,我不時回頭。我朝後仰著頭,他朝前傾著身子。我們的頭靠在一起。臉挨在一起。眼睛還沒閉實,嘴唇已經粘合了。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們注視著屏幕,感應著彼此的仰頭或低頭。我們不需要注意對方的眼睛,不需要猜測對方的心思。隻要藤椅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我們就會低頭或仰頭。我們的頭就挨得更緊,臉挨得更緊。我們在隨意中親吻,在陶醉中重複,在重複中陶醉。到後來,幹脆不讀信了,不注視屏幕了。不在破藤椅的咯吱聲中煎熬了。我把手向後仰去,雙臂環住他的脖子,他從後麵把我端了起來。放在他的腰上。他說,你太輕了,太消瘦了,太柔弱了。

我說,不喜歡嗎?

他吻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吻夠了,才說,喜歡,怎麼會不喜歡,喜歡你跳躍的舞姿和輕盈的身體。

我們被對方燃燒,同時燃燒著自己。我們控製不住自己,也控製不住對方。我們盡著自己的性子,由著對方的性子。盡著自己的體能,由著對方的體能。我們做得很溫和,很柔美。我們把語言轉化成行動。我們在比情書更曼妙的行動中閱讀著對方。

坐著和站著都是讀不完信的。何況那會兒的熱度也沒有讀信的時間和空間。三十萬言情書就這樣沒有讀完。準確地說隻讀了前五萬打印稿。後麵更加豐厚的文字沒有讀到。那是一份多麼厚重的禮物,怎能輕易讀完。應該慢慢品賞,慢慢享用。一生一世擁有一封這樣的信就夠了。用一生讀一份信。什麼時間都可以讀,什麼心情都可以看。越往後,味道應該會越濃。不急,無須著急,不忍心,不忍心一次讀完。在不急與不忍中品味,享用。在五萬字的字裏行間,活蹦亂跳著幾個字——我愛上了龍達,龍達愛上了我。

所以,當他說也去西藏時,我們便去了。我們走的是青藏線。在列車上,心想得好好加點能量,出門在外,不能虧了肚子。服務員還沒走到跟前,他就說,一個菜,一個湯,兩碗米飯。

我暗暗吃驚,怎麼那樣節儉。菜還是土豆絲。我想笑一下,沒笑出來。本來想說終於逃出來了,終於有自己的空間了,慶賀一下,喝點什麼。最終沒說出口。雖然隻讀了三十萬字的前五萬,知道他的童年和少年很艱苦,現在狀況也不好。但不知道他竟節儉到如此地步。我沒另外要菜,盡量多吃飯,少吃菜。

我說,隻想得到比那封一萬字的信多點的文字,沒想到,得到的是她的三十陪。

她不能跟你比,她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而你不是。

我說,我們認識也沒多久呀。你是不是善於寫信,給誰都寫?

他有些生氣。他說,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能不相信文字,這不是一般的文字,是信,是情書。世界上最長的情書,難道你沒感到這封書信的分量嗎?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可我們似乎一百年前就認識,就相愛。對嗎,覺薩?

他說得很柔和,就像他的外表。但他的話很有力度,就像他的身體。我說,龍達,我感到了,我得到了一件珍貴的禮物,世上罕見的物品,我應該滿足,應該知足。既使一輩子什麼也沒有,什麼事也不幹,就這封信,守著這封信,我也無悔。

到拉薩的時候天還沒太黑定。我們住進一家家庭旅館,衛生間和淋浴間都在室外。這也不是我想要的。在我曆次外出中,不管演出還是旅行,從來沒有住過這麼簡陋的房間。可在西藏,一切似乎都在變,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變化著,又看不見哪個環節在變。後來想,甘願住這種旅館大概處於安全考慮。不檢查證件,不查問戶口,出入無人過問,不怕碰見熟人。如果住賓館,住帶星的賓館,兩人能這樣自如地出雙入對嗎?

一同走進房間時,還是有點不自然。以前隻是偶爾在一起,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長。同時走進一個門,在一個房間裏生活,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好在我們知道剛上高原不應過於疲勞,隻擁抱了一下,盡量不注視對方的眼睛。我們的眼裏跳動著火焰,稍不注意,就會燃燒。青藏路上,總有人說著同一句話,高原上不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我們忍耐著,壓抑著。我們把眼睛閉起來或斜向一邊。不讓對方看見眼神。不看見眼神,火焰就燃燒不成熊熊烈火。我們在火焰沒燃燒前就躺在各自的床上。

這一夜,拉薩下雨了。雷聲很大,雨點也很大。窗玻璃發出啪啪的響聲。從入夜一直下到天亮。我說,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雨,拉薩難道有這麼厲害的雨,想象中青藏高原是不下雨隻下雪的。龍達在對麵床上也說,是呀,西藏怎麼會以這樣的天氣迎接我們呢。

接著是沉默。在沉默中,我猜想,龍達肯定也認為老天在懲罰我們,老天都不容忍我們這種出逃行為。我們是對不起上天的,我們這是私奔,是不負責任的享樂,是傷天理的出走。西藏離天最近,神靈肯定發現了我們。神靈以雷雨交加來抗議我們,斥責我們,鄙視我們。青藏路上,四天四夜沒有洗澡,四天四夜喝不到熱水,換洗不了衣服。困倦,灼熱,焦渴一直伴隨著。好不容易到了拉薩,拉薩又雷聲轟鳴,大雨磅礴。我和龍達在西藏。我和龍達在拉薩的一個簡陋房間裏。我們在一個房間,在黑暗的房間,困倦而不眠。

天亮了,雨停了。藏獒的吼叫將我驚醒。我感到身體的極度不適,但我抵抗不住對龍達的向往。自從第一次在藤椅的咯吱聲中交流以後,第二次第三次便自然而然地尾隨而至。因為不在一個城市,無法有更多的身體交流。我們的交流大多在電話裏,在書信中。但這些幾乎違背了最初的願望,最初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可很快,就難以自製了。現在,已經暗自接受了。在西藏,在拉薩,我們沒有勇氣拒絕對方,也不想拒絕對方。自從看到那封信後,龍達便逐漸走近我的視野,我的思維。到了西藏,到了拉薩,便完完全全走到一起了,龍達已經滿滿蕩蕩占據在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