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砸電視自己完全可以不動手,一個電話,一聲嗨就有人動手,可還是沒這樣。必須得自己操辦,親手砸爛,再跑向遠方。
我的遠方在拉薩。就這樣在拉薩的街上閑逛。在八角街清冷的夜裏徘徊。在旱柳樹下駐足。一個影子在晃動。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我往樹前靠了靠。一隻手扶住粗糙的樹皮。影子停了下來。站在道路中間。我挺了挺胸膛,血液往上翻湧。我感到身體在燃燒,在冒火,在噴血。影子發出了一個聲音——哎——
我收住腳步,整個身體粘貼在旱柳上。我的身體在顫抖,心在顫抖。我想要是會爬樹該多好。可樹是爬不上去的。樹比我兩個人加起來還粗壯。那就飛翔吧,忽地一跳躍上牆頭。牆頭是大昭寺的牆頭,永遠飄溢著濃鬱的酥油香。喇嘛會來救我的,大昭寺的喇嘛都很年輕,肌肉健壯,對付一個兩個影子應該不在話下。我把舌頭舔了舔。想喊點什麼。沒喊出來。我想既然他停住腳步就不會有太大危險,好像還想說點什麼。果然,他說話了——不認識了——色拉寺——
我還是緊緊蜷縮著身子。顫抖減緩了。手也不發抖了。我偏了偏頭。望著他。盡管街道很黑,但畢竟是街道,是街道總有點燈光,夜色也不是特別黑的那種。他把手往一邊指了指。順著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我似乎明白了點什麼。拉薩街頭到處都是三輪車,出租車能到的地方,三輪車照樣能到。就是在最繁華的布達拉宮廣場和北京中路北京東路,三輪車同樣與出租車擠在一條道上,互不相讓,和平共處,平分秋色。在主幹道上常常有汽車謙讓三輪車的情景。我徹底放鬆了,我說——我不坐車。
影子往我跟前走了幾步。我沒動,也不害怕。我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我不坐車。
他說,你忘了,色拉寺,我拉過你。
我恍然大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說,是的,你拉過我。
在拉薩的十天時間裏,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大多乘三輪車。三輪車在我的生活中幾乎消失了。就是有,也在城鄉結合部的小街小巷,那種地方與吆喝聲叫罵聲相生相息,低矮的平房,破爛的門窗隨處可見,地麵流淌著永遠也流淌不完的黃水,黑水。空氣中總散發著濃烈的騷臭。當然,這都是我的想象。對許多問題我都喜歡想象,有時把一件事想的很美好,有時想的很醜陋。
快過年的時候,晨夏被一幫人簇擁著,視察一條小街巷。他把手伸出去,握住一雙粗糙而壯碩的手。對方胡子拉碴,胡子上粘著一點白色的東西。晨夏剛把手收回來,粗大的手就握住了一輛人力三輪車的車把。他的動作很快,大有不趕緊抓住車把,就會被人搶走似的。晨夏愣了一下,也隻是稍微的愣神。一般人是注意不到的。電視台的編輯在裁剪毛片時沒有剪掉就是最好的證明。晨夏身後一字排著幾輛高級轎車,那是他的坐騎。對此我隻笑了笑。這種車我並不稀罕,三年前吳桐就有這種坐騎了。吳桐的坐騎不是用於上山下鄉,穿街走巷,訪貧問寒,而是用於簽合同,跑項目,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我給吳桐說我想坐三輪車,人力三輪車。吳桐一點都不驚訝,他早習慣了我的說風就是雨。
他說,想坐就坐,別讓熟人看見就行。我哼了一下。算是回答。
當我無比興奮地發現拉薩街頭到處都是三輪車時,高興得快要瘋了。我跳上一輛車讓司機隨便拉。從布達拉宮廣場到拉薩河邊,從太陽島到羅布林卡,到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從早晨到黃昏。從雨天到晴天。所以到拉薩郊區的色拉寺也乘坐三輪車。可往返色拉寺乘的並不是一個人的三輪車,而是幾個人的。第一個人在上一麵坡時車軸壞了,我怕看不上天葬,便換了另一輛車。回來的時候乘一個臉色黢黑的小夥子的車。所以這會兒我確定不了到底是哪一個人。
我問他這麼晚還沒收工。
他說,要回去的,看見你在這,就來了。
還是沒辨認出說話的人是誰。去色拉寺的時候因為急著趕時間,基本上沒與司機說話,心裏全是對天葬和天葬台的想象。中途換車時,本來要打輛出租車的,半道上卻沒有空車,全是匆忙而擁擠的越野車和小型中巴車。回來的時候情緒很不好,也沒與司機說話。本來是抱著親眼目睹天葬師肢解死者後奉獻給鷲鷹的,可什麼也沒看見。天葬台離色拉寺還有一段距離,而且不讓遊人觀看。我便在遠離天葬台的地方極目遠眺。隻看見天的盡頭有一處高高的架子。架子上沒有想象中的天葬師,沒有想象中的死者,更沒有想象中的鷹群,這使我大失所望。我癱坐在一處瑪尼堆旁。頭頂是紅紅綠綠的經幡,經幡迎風招展,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我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地方,遠處是寸草不生的山巒。陽光把褐色的石頭山照耀得閃閃發光。再遠的地方是雪山,白皚皚的雪山,夏季的雪山。我想晨夏是不是到過這個地方。他被眾多的人簇擁到這,簇擁到那。又簇擁著別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是否到過這個地方,這是個幽靜的山崗,是個肅穆的山崗,是個神聖的地方,是生與死相距最近的地方。假如我是天葬師,吳桐和晨夏將被我尖銳而靈巧的藏刀一塊一塊肢解,把糌粑粘上血液拋向天空。讓糌粑一點點,一絲絲粘著,粘著,直到把血液全部粘幹淨,粘徹底。粘得潔潔淨淨,絲毫不留。粘了糌粑的肌肉和血液散發著新鮮而古老的香味,招引著遠方的雄鷹。他們的靈魂升天了,靈魂得到了永恒。呀呀叫喚的鷹群爭相啄食。當軟和的血肉被啄食幹淨,隻剩下堅硬的頭顱和大塊的骨骼時,我將怎麼高舉利石砸向她們。那是我愛人的骨骼,是我現在愛人的骨骼,是我過去愛人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