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朵鞋花丟在了拉薩(2 / 3)

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想不起原來的他額頭是什麼樣子。他的臉龐他的脖頸他的手指,不管是哪,仔細回想還是想得起來的,惟獨額頭怎麼也想不起來。後來還是他的一個動作解除了我的疑團。

他的一隻手連續三次往後捋著頭發。這使我恍然大悟。原來的他頭發總是遮著額頭,很隨意,很鬆散。自然地飄著,隨風飄著,隨走路的步伐飄著。如今的他留著大背頭,頭發一絲不亂,油光發亮。一個鏡頭介紹他在一條江麵上視察工作。我不知道江麵會有什麼工作要視察。可他就在江麵上,在一條輪船上憑欄眺望,指點江山。這一回我想,頭發該會亂點吧,該會自然點吧,總能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吧。再好的咖喱水,再好的摩絲也不能與大自然的颶風大浪匹敵吧。

結果我錯了,失敗了,失敗得一塌糊塗。他的頭發一點也沒有亂,隻在某個不起眼的瞬間,一撮頭發鼓脹了一下。稍微離開了一會頭顱,立即又恢複到原來的樣子。這讓我想起了團體的力量。他的頭發不是一絲一絲的,不是一根一根的。而是一撮一撮,是一個個牢固的玩石,一個個堅強的堡壘。一堵堵銅牆鐵壁。既是狂風惡浪也敵不住他的頭發。可見頭發的主人是多麼強大。頭發似乎是他的道具,上鏡頭作演講與農民座談時的道具,而不是身體的一部分。

還有個巨大的變化是他的眼睛。他永遠看不清的眼睛,雖然有時給的是特寫鏡頭,還是看不清。茶色的眼鏡把他包裹住了。把他隔開了。他的眼睛深深地藏在鏡片後麵。電視機前的我再怎麼努力也是白費工夫。他在裏麵。我在外麵。中間隔著屏幕。隔著眼鏡片。茶色的眼鏡片。我想也許是近視鏡,也許什麼也不是,隻是想隔著,起著一個隔擋作用。以前的他眼睛雪亮雪亮,活潑、青春、多情。根本用不上眼鏡。看來他的確把心都操碎了,把眼睛都操近視了。為他的子民。為他的事業。肩上的擔子可真不輕啊。

屏幕上的他大多被眾多的男女簇擁在中間。有時他也簇擁別人,自然是比他年歲更長,肚子挺得更高,額頭更亮,頭發更少的人。他被人簇擁的時候,總是一本正經,很威嚴,很高貴的樣子。每說一句話胳臂都要動一下,手都要揮舞一下。旁邊的人都隨他點頭或微笑。一次在一個叫六畝地的地方差點鬧出了笑話。當然,笑話也是通過我細致觀察得出的。六畝地頭年慘遭泥石流襲擊,民房校舍被衝毀得所剩無幾,死亡和失蹤了不少山民。自然,也犧牲了幾位救助災民的好幹部。晨夏一行來到石碑旁敬獻花圈。一個人先把花圈放置在石碑旁。晨夏象征性地伸手撫了一下花圈的挽聯。然後整整齊齊的一行人一起向花圈鞠了三個躬。剛鞠完第三個躬,一個年輕的男子就湊到他跟前,露出寬大的牙齒,笑眯眯地仰望著他。

就這麼一個鏡頭,我就斷定電視台簡直鬧了天大的笑話。

他簇擁別人時笑容就多些,就隨和些。這使我想起多年前我們靠在旱柳上的情景。那個時候的我們笑得很燦爛,歌唱得很嘹亮,舞跳得快速又激烈。經過對屏幕的認真研究,發現現在的他與過去的他簡直是兩個人。今天的晨夏已經不是過去的晨夏。這讓我很納悶,甚至懷疑自己。自己是不是原來的自己。是不是自己變了,晨夏才變了。

我把遙控器按了兩下,鏡頭定格。他在笑,笑得很練達,很成熟。跟在母校旱柳下的笑容相差不大。不吻合的是少了天真,少了天然以及真摯。定格,一分鍾,兩分鍾。他在為一個女人打傘。為一個中年女官員模樣的人打傘。傘是藍色碎花傘,他高高地舉著。舉在她的頭頂,舉在他們的頭頂。他在笑,她也在笑。他們在藍色碎花雨傘下微笑,笑得很恰當,笑得很甜美。一隻手高高地舉著雨傘,另一隻手則架在另一個地方。架在女人的後頸上。女人的頭擋著,擋住了他的那隻架在空中的手。我知道,他的手應該在那個地方——應該在女人的後頸窩上。以前他就喜歡把一隻手放在我的頸窩上,掐著,撫摩著,撥弄著。他說小時候就喜歡把手放在母親的後頸窩裏。我說,怪了,小時候孩子都喜歡把手放在母親的胸脯上,你咋喜歡後頸窩。他說母親的胸脯很平,乳腺癌,手術後就平了。

那個時候我們還不會說乳房被割了的話。那個時候的我們說話很有分寸,很文雅,很幹淨。我們也有那麼一把藍色碎花雨傘。我們在藍色碎花下非常甜蜜。後來在雨傘下他打了我一巴掌,我把他的右胳臂咬出了牙印,有紅色的血珠冒出來。

他一定忘記這些了。要不,舉傘的樣子不會和以前一模一樣,笑容也不會那樣光亮。他會不會就是想跟原來一樣,隻是沒辦法恢複原來的樣子。誰知道呢。

我本來是不大看電視的,每天麻將美容都忙不過來。吳桐把我放得很開,從來不幹涉我的活動。他說你上不上班都無所謂,如果覺得時間不好混,想和人聊天上班也未尚不可。我便成了自由自在,衣食無憂的快樂女人。我把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滋潤,一天比一天無舒坦。我想這輩子大概就這麼過下去了,就這麼幸福無比了。沒想到,改變我的是電視,一個毫無內容又包羅萬象的四方盒子。

我把電視機砸了個稀巴爛。砸電視前,把電源撥了。和吳桐剛結婚不久,電爐子上燒著豬肉,肉還沒煮熟,大火呼呼啦啦燃了起來。我端起一盆水潑了過去,火沒熄滅,反倒燃燒得更旺盛。而且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青煙烈火映照了半間屋子。我嚇得直發抖,躺在沙發上半天起不來。吳桐沒罵我,吳桐隻說了聲,咋這麼笨,以後別幹這些事了。

我便落得清閑。以後再沒犯過同樣錯誤。所以當我砸電視前,首先想著把電源切斷,再端起餐桌旁的凳子一二三地砸下去。用了很大勁隻砸爛了電視機的框架,芯子一點沒受損。我知道那是個危險的家夥,還是不惹的好。便站在陽台上往下嗨了一聲。立即就有物業人員上來。我隻拿下巴示意了一下,破電視就被人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