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魯迅的小說(3 / 3)

四 新鮮

我們都在追求新鮮的事物。

事物本身新鮮,還得作者有能力把它寫得新鮮才行。怎樣才能寫得新鮮?

魯迅在談到《紅樓夢》的時候說:“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曆,正因寫實,轉成新鮮。”(《中國小說史略》)

 要寫得新鮮,就必須是現實主義。就必須寫親身經曆的東西,就要不斷地深入群眾生活,增廣自己的見聞。

新鮮是很必要的。魯迅在談到《聊齋誌異》的時候說:

“《聊齋誌異》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誌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改弦,別敘畸人異行,出於幻域,頓人人間;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

(同上書)

要新鮮,就得在描寫上做些認真的功夫。要不斷豐富文學的修養,提高描寫敘述的能力,形成真正是自己努力得來的風格。

如果不作這些基本功夫,那結果不外是:或者隻采得一些新鮮枝葉,裝飾作品,不能持久;或者搜求頗富,但非親身經曆,筆力不能發揮,屯積日久,又成“舊物”;也有的編纂成書,厚裝巨帙,如殿堂然,然細加分析,不過是借取別家燒成的磚瓦,別人栽培的樹木,多半已經發表過,實際上也已經不能算新鮮了。

所以要求作品新鮮,原則上是要避免模仿重複,基本上是要自己探求。

對待新鮮事物,也不能采取片麵的輕率的態度。曾有一篇稿件,為了表現兒童的愛護公共財物的新氣象,就給他配備上了一個在大風天衝著柴禾垛投擲還在燃燒的煙頭的幹部。這樣寫法,在兒童一方麵固然是一種新氣象,但在幹部這一方麵說,則未免氣象太舊了。又有一個同誌為了寫火車上新添了醫療設備,就硬叫一家夫婦扯著一個發了一夜高燒的孩子去做不必要的旅行,好有機會在火車上打針,以表現新氣象。這都是不合實際的寫法。這是作者為了表現一個概念,隨便安排上的不近人情的故事。而結果,使細心的讀者同時獲得兩種印象,新舊抵消,兩不存在。

魯迅的小說,在內容和形式上,開辟了中國文藝的新天地,他的作品能夠永久存在,使讀者什麼時候讀,什麼時候感到新鮮,受到教育,是因為他的對待生活的認真態度,和嚴格的現實主義的方法。

五 諷刺

在魯迅的小說裏是有諷刺的。諷刺是一種才能,它也產生自對於生活的熟悉和對於生活的熱情。我們知道,對於生疏的人物或事物,並不能進行諷刺,冷淡也不能產生諷刺。

因此,魯迅的諷刺的效果是偉大的。他的諷刺包含著思想的修養和文學的修養。

中國很少真正的諷刺小說。魯迅最喜愛的是《儒林外史》。他說:“寓譏彈於稗史者,晉唐已有,而明為盛,尤在人情小說中。然此類小說,大抵設一庸人,極形其陋劣之態,借以襯托俊士,顯其才華,故往往大不近情,其用才比於‘打諢’。……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於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中國小說史略》)

 魯迅介紹吳敬梓的諷刺特點是:所描寫者,“多據自所聞見,而筆又足以達之”。使人物“現身紙上,聲態並作”。刻劃偽妄,掊擊習俗,“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同上書)

魯迅介紹完這部小說,惋惜地說:“是後亦鮮有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者。”但在魯迅的小說裏,這樣的諷刺的手法是被發揚了,而諷刺的效果,就是作品的意義,也並非《儒林外史》所能夠比擬的了。

紀念先生逝世十六周年,我們再研究他的小說,和聽取他對小說創作的深刻的見解吧!

1952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