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題材是既要專深,又要寬廣。比如我們對農村熟悉,對城市也要知道一些,因為誰也不能限製他所寫的農民,在春冬兩閑不到北京天津來逛逛。農民或者到天安門參觀國慶典禮,或者到天津看望在工廠工作的兒子,有的還要到朝鮮前線支援慰問誌願軍。所有這些,都和農村當前的現實生活有關係,是會要寫到的。如果一個作家,困守鄉村,足不出寨牆一步,那不是有些作繭自縛嗎?寫城市的自然也要了解農村。
各種見聞,各種知識,對作家都有用。但他也不能隻是一個行腳僧,東跑跑西看看就算完成任務,他必須有一個生活的根據地。
表現在魯迅的小說裏的,他的生活根據地,就是他的故鄉。對於他的故鄉,魯迅寫出了多少不朽的人物和事件啊!他寫了城鎮鄉村各個階層的代表人物,有地主豪紳、雇工貧民;
有市鎮小商、街道流氓;有沒落知識分子、青年革命者。他在這個天地的社會關係上,寫出了這些人物,寫出他們的思想和形態。總之,他寫出了辛亥革命前後,整個農村的動蕩的麵貌,在每篇小說裏都灌注了全部的真實的情感。
寫了紹興一地,就體現了全國的農村,寫了辛亥一時,作品就能傳流永久,寫了一個禿頭阿Q,就使人人得到一麵鏡子。這是生根在一個地方,寫出典型人物的範例。
三 白描
魯迅幾次說到白描筆法的好處,所謂白描,在寫作上,就是避免浮誇,要求簡練。但這是很難的。能幾筆畫出一個人,是要有經驗的畫家才行。在初學畫的時候,一定是擦了再畫,畫了再擦,不知經過多少次練習,然後才能一筆是一筆。
白描的功夫,是作家對生活人物異常熟悉,經過周密觀察研究的結果。如果事先沒有觀察或不熟悉,麵對麵工筆細塗,尚且不像,何況白描?
魯迅的小說,是白描的傑品。研究起來,他的作品,沒有過多的風景描寫,沒有過長的人物對話。不抽象地代言人物的心理,不瑣碎地描寫人物的裝飾。對話、心理、環境和服裝,都緊緊扣在人物的行動性格上。一切描寫敘述都在顯示人物的形象,絕不分散甚或掩蔽人物的形象。都是從人物情節出發,找到的最為特征的表現。
能夠做到這樣,作家就近於成熟了。從繁瑣到單純,要經過很多苦心。我們要避免的是造作。什麼是造作?就是在一個人物之上,強加形容,濫作猜測;在一個環境之上,鋪張塗飾,不分黑紅。例如一個人物,本無必要,我們卻強要他做幾個動作,算作描寫,以示生動;一個人說話的時候,本無必要,我們也強要加一兩點形容。敘述農民,都是從土地改革以前,說到實現社會主義以後;描寫工人,一定依次說完日本、國民黨和解放以來的三個時期。
你這樣寫,我也這樣寫,就成了曹雪芹說的:一千個人一個麵孔,一千個人一個聲音。既無情節的不同,也沒有性格的差異。這樣的描寫,繁複或是簡略,都成了無謂,和白描的精神是背馳的。
文章裏的造作和日常裏的造作一樣,是因為沒有真實的基礎。造作的人物,造作的動作和言語,都不是從生活裏積累起來,更沒有在作家頭腦裏成熟。都是臨時寫到了,才勉強添加進去的。它就像壞導演導出來的戲劇一樣,雖是滿場動作,滿台喊聲,也隻能引起一時的哄笑。
魯迅的人物,是一色的白描。阿Q、孔乙己不用說了,就是那些很不重要的配角,隻要在魯迅的筆下出現一次,談吐幾聲,也便立刻被我們認識,成為永久不磨滅的形象了。對於鄉下的一次社戲,兒童們的一次行船,瓜園的一個夜晚,禾場的一個黃昏,一經魯迅描寫,也就成了既有文學價值又有民俗學價值的風物斷片。
魯迅寫這些小說的時候,身在北京。我們可以看出他對故鄉的印象是非常鮮明,非常強烈的。所以寫出來,就能夠真實,能夠恰如其分。可以想象,魯迅平日是如何關心這些農村現象,關心這些人物的命運;對於被剝削迫害的農民,寄予了多麼大的真誠的同情;他傾聽著農民說話,能立刻理解他們的心情。
所以,白描的功夫,是從對生活,對人民的關心的基礎上,再加上對藝術的嚴謹,才能養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