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棉襖(3 / 3)

就在姐心裏裝滿空空糧缸的時候,我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姐的身後。姐竟沒有覺察到我的存在,在我猛然地用饑餓無力的聲音喚一聲“姐”時,姐才猛地清醒過來看到了七歲的比姐更瘦弱的我。姐在冬日黃昏的陰暗裏看到了我微弱的目光盯著藥鍋。姐看到我的目光裏盡是饑餓,姐就用她幹瘦的小手按了按她隻吃了一頓苜蓿糊糊湯的肚皮。姐按她肚皮的手很有勁,我那時聽到了姐的肚子發出嘰哩咕嚕的聲音在轟然作響的湯藥聲裏滾動,我的肚子跟著也滾動了一陣。

姐在我的目光裏迅速地把頭別了過去,姐用她的瘦手在藥鍋裏抓了一個翻動的紅棗。姐的手被燙得使勁甩著,但姐沒有把那顆燙手的紅棗扔掉,姐舉起那顆無比鮮豔的紅棗在我追隨的目光裏湊到嘴邊,姐滋滋地往紅棗上吹氣。

我的肚子在姐吹紅棗的涼氣裏熱熱地響著,我的嘴裏迅速產生出濕濕的酸酸的味道,我的口水在姐手中的那顆紅棗冒著絲絲縷縷熱氣的時候滴落到胸前破爛的棉衣上。

直到把那顆紅棗吹得不再燙了,姐才重重地把手伸過來,姐把紅棗輕輕地塞到我已張大的嘴裏。

姐淺淺地對我笑了笑,姐頭上兩根黃黃的短辮使勁地晃了晃。

我含上棗的嘴被一股苦苦的甜味充實了。我的口水苦苦地甜甜地滑進了喉嚨,我狠狠地咽著一口一口細微的口水,我的舌頭輕輕地托著那顆鼓脹的紅棗,我有些不知怎麼享用這個美味的恐懼。我看了看姐姐,我似乎看到了姐姐剛捏過紅棗的兩根手指粉嫩地紅著,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我的肚子不容我含著美味再恐懼下去,也不容我仔細地去看姐的手指, 去看姐的眼睛, 去想姐嘰哩咕嚕叫過一陣的肚子.我的兩排牙齒狠勁地往一起擠,一股從沒有吃過的濕濕的不同於一般的甜味濃濃地刺激著我的胃,我的肚子更熱烈地叫著,我嚐到了世上絕倫無比的香甜。

我沒有很粗暴地就把那顆紅棗全部吞下去。在咬過一口之後,我很珍惜地用手從嘴裏硬掏出隻剩一小半連帶著棗核的紅棗,我把那小半紅棗舉到眼前。在冬日淡淡的漸漸消褪的黃昏裏,我看到稀稀的暮色包圍著我手中的小半顆紅棗濕濕地冒著一絲微弱的氣息,黑紅色的棗皮包裹著淡紅色棗肉的中間有一個尖尖的褐紅色的長東西。

那是棗核。

我看到尖尖的棗核後,我興奮地叫了聲姐。

姐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姐的嘴動了一下,很費勁。

姐就用輕輕的聲音說:“吃吧,弟。”

我就把那小半顆腫脹的紅棗連同尖尖的棗核送到嘴裏。我用很大的勁把那顆紅棗舔得不剩一絲棗肉,最後隻剩下一個長長的尖尖的光禿禿的棗核,在我仔細看了棗核之後我把棗核咬爛也咽了下去。

我沒有給姐吃,在我吃剩一小半看到棗核叫姐時,我對姐沒說一個讓字,盡管姐的嘴很費勁地動了一下。

我沒想過要給姐吃。

媽是在我吃了她藥湯中的一顆紅棗吃成一個尖尖的棗核的那個冬日的最後黃昏裏死的。

過後直到我當上兵第一次見到光禿禿褐紅色的子彈時,我猛然想到那年冬天媽死的那天我吃媽藥中的那顆紅棗尖尖的褐紅色的棗核,我見到子彈的第一眼心就猛地抽了一下,隨即我的心沒有一點節奏地狠勁抽動使我的淚水酸酸地奔出眼眶,我發瘋般地把那顆子彈狠勁拋在地上。那顆子彈燙得我的手滋滋冒煙,我不顧一切地用最大的勁把哭音往高處升。我的哭聲沒有很痛快地流出,而是狠狠地間斷地象皮肉裏往出擠一般有一種費勁的憋悶。

在我撕心裂肺痛哭的同時,我衝上去用腳狠狠地跺那顆子彈。

姐叫我穿上新發的軍裝進村,姐在她心靈深處為那身軍裝留著的一塊空地被填補實在。雖然姐有她用身心換來悲哀的滿足,但姐絕對沒有一絲要炫耀的意思。

進村的時候,村人有碰上姐和我的,但沒人上來搭話。人們看到的是姐紅棗一般的眼眶是棗核一樣的目光。我看到姐的眼仁包含著脹乎乎的苦水,我也看到了村人躲避著姐的目光,誰見了姐的目光都會心酸的,更何況是我。我的眼淚早已奪眶而出順著瘦瘦的臉頰癢癢地往下爬著,我看不到不明事理的半大孩娃對我投來羨慕的目光,他們在認為我穿上了軍裝已經出息了的時候是我最沒出息的時候。我瘦弱的身體裏那顆心無法強大起來。為姐的付出我想大吼一聲我不要出息不要媳婦我隻要姐。可我抗拒不了姐,姐會拿她的生命跟我對換的,姐是做得出的。

姐忘不了媽死的時候碰翻了最後一碗藥湯,媽用黑瘦的手死死抓住姐的手媽卻不看姐,媽眼裏裝滿了我。姐明白媽的意思,姐記住了她這輩子隻是為了她的狗剩弟活著。姐的心裏早就刻下了這道命運的痕跡。姐幼小的心裏早就在媽躺在炕上再沒起來的那一天就裝上了家裏的糧缸。媽死後,姐心裏又裝上了比空糧缸更叫她揪心的狗剩弟。

在給媽辦喪事時,姐哭不出一聲。姐呆呆地兩眼看著死去的媽想著身後的我和那個粗黑的空糧缸。姐的心裏就沒有淚。那時隻有九歲的姐要做撐持這個家的主人了,姐心裏苦苦地流不出淚。

二叔的出現,對姐來說的確很突然。二叔對爹的憎恨在姐的心上早就劃上了一道印,但二叔是從他家背了半口袋雜糧來到我家的。二叔提住口袋往我家的空糧缸裏倒下了半口袋雜糧的時候,姐在糧食落進缸的聲音裏眼淚一下子衝出了眼眶。

那年姐才九歲。

九歲的姐就在空糧缸裏裝上半口袋雜糧的時候,把二叔當作了依靠。

但姐沒有想到,姐的那個年齡也不會想到二叔的那半口袋雜糧注定了姐和我的命運握在了二叔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