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香(3 / 3)

晌午飯熟, 麥香盛好給爹端到院子,喚爹來吃。 爹才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正要去接麥香手裏的碗,就聽外麵有人驚聲乍起:

“日本人來了!”

“狗日的鬼子來了!”

爹的手僵了僵,沒去接碗,愣醒了喊:“快進窯洞。”娘從屋裏奔出,說這飯剛熟。爹瞪了一眼娘,吩咐娘拉上麥香進窯洞。娘就一把奪了麥香手中的碗,回倒進鍋,蓋好鍋蓋,扯上麥香就跑。

村子已經亂了,狗叫得雜亂。村人過了幾天平靜日子,遇事有些慌了,滿村喚兒吆女,異常吵鬧。麥香和娘攙扶著顫顫地過了木板,進到小窯裏。爹已牽來毛驢,驢不過木板,爹在前麵硬拉。原來是爹在前麵拉,二狗在後麵趕打, 二狗不在, 爹一人就格外費勁,已急出一頭汗來。

外麵已有尖利的聲音帶著哨音,在村中劃過。那是槍聲,村人已經知道了那種聲音。

槍一響,驢隨槍聲驚得往前一步後退兩步,險些將爹拉跌下木板。娘過去幫忙,麥香心跳得慌,擔心著二狗,急得在小窯裏亂轉。 爹娘好不容易將驢拉了進來, 麥香幫爹去抽回木板,爹用繩子去捆了驢嘴。麥香彎不下腰,吃不上力,爹就非常費勁。平常有二狗在,倒沒這麼吃力過。

窯洞裏黑乎乎一片,一家人呆定,麥香小聲說了句:“不知二狗……”沒了下文。

一家人不語,在難耐的黑暗中沉默著,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心跳。娘想開口安慰媳婦,被爹狠狠製止。外麵雞狗慘叫,常鬧心。

長長的難熬的寂靜過後,旱塬莊子的村人心想又逃了一次兵荒。逃一次少一次,誰也不知道共有多少次,但卻知道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一切都已習以為常。

村人已經鑽出避難所,去尋那頓被鬼子攪亂的晌午飯。

那時候,人們都異常清醒,恐懼過後的人們已經舒出了一口氣。那個聲音也是村人再熟悉不過的了。

那聲音高昂,音質雄厚,抑揚頓挫,節奏感強,餘音繞窯壁旋來蕩去,震得人耳膜子疼。

那是一聲驢叫。

是從二狗家的避難窯裏,經過窯洞空間限製,從窯口強勁地釋放出來的。

災難就是由那聲驢叫引起的。

鬼子聞聲返回村子,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找到二狗家的逃難窯洞一點都不難。驢聲餘韻悠遠,回蕩在村子上空久久不散。

是那個叫槍聲的聲音,才把驢叫的餘音刺穿,紛紛跌落下來,披了村人一身。

麥香被鬼子手中的長槍刺照得頭暈,從黑暗的窯洞出來時,盡管豔陽當空,紅熱的陽光在刺刀光的對比下,仍顯得軟弱無力。

麥香隆起的肚子,成孤形貼在她的身上,襯得矮小的爹娘幹癟而瘦弱。麥香像一粒飽滿的麥穗,透著青裏透黃的成熟。這種麥穗清香誘人。

那些再不可能鑽進避難所裏的村人,親眼看到了麥香像一顆熟透的麥粒掉在富有彈性的土地上,蹦起,落下,重複了幾次,一次比一次弱了。

村人看到一群老鷹在獵取一隻雪白的小兔。

村人看到一群野狼在撕扯一頭美麗的小鹿。

村人還看到,二狗的爹真正成了瘸子。是鬼子用那種尖厲的叫槍聲的聲音咬的,村人親眼看到了那個聲音的厲害。隻一響,人就倒了,腿就瘸了。

旱塬莊子的人還沒有見過那場麵。

有的光棍在心裏還直罵:他娘的二狗,也叫活人哩。

村人看到麥香的那一刻,覺得麥香耐看極了,原來沒看出來。

村人別的心情叫麥香的慘叫聲攪碎了。那是一種撕裂皮肉,叫人能生出疼痛的叫聲。

天空無雲,太陽正正地掛在高空,看不出異樣。蒼天還是蒼天。

血腥味終於衝淡了籠罩在村野周圍成熟的麥香味……

麥香全身麻木,不知道什麼是疼痛。她像睡了一覺一樣醒來,仿佛做過一個夢,回想起來,恍恍惚惚。

麥香爬起來,推開給她擦身子的娘,掀掉破衣服,步子簡單地走到屋外。

二狗他爹瘸著腿,不顧腿上淌血的小洞,拿著木棍,在院子裏追打著毛驢。

麥香幽幽地叫了聲“爹”,爹的樣子很可怕。麥香又叫了聲追趕出來的娘,聲音很平靜。

麥香沒有抬頭看天,她知道太陽很好,她也很熱,這種熱燒得她難受。

在跳進庫灣水庫的那一刻,麥香看了看山,山裏有她砍柴的二狗。

一進入水,麥香才覺涼快了許多,有說不出的舒服……

二狗回來後,一切都已複歸平靜。他想麥香隻是睡著了。他隻淡淡地看了看麥香的臉,沒敢掀開被單看麥香的全身,尤其是她的肚子,都是他所熟悉的。夕陽的紅光裏怎麼可以看自己媳婦的身體?二狗這樣想。

二狗一天都在山上,沒吃飯也不覺得餓,他從家拿上繩子鐮刀就走。娘搖搖晃晃來拉他,他說他要砍柴,別攔他。

二狗來到庫灣大壩,見那一片藍水被夕陽燒得火紅,就在壩上停下,心想在這兒砍柴也好,壩上的樹都枯著。在二狗眼裏,這是上等的柴禾。

二狗的鐮刀很鋒利,他隻用了四下,就將一棵碗口粗的槐樹砍倒在地。他看到豎在壩上的樹茬白得閃光,就停下用手去摸,卻燙得手疼。他一連又砍倒了幾棵,樹茬一樣燙手。他想這可能是叫太陽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