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們每年要在這個村莊裏工作一個多月。他們是早起晚睡的,早晨,人們還躺在被窠裏的時候,就聽到街上的大小鐵錘的聲音了;天黑很久,他們爐灶裏的火還在燃燒著。夜晚,他們睡在爐灶的邊旁,沒有席棚,也沒有帳幕。隻有連綿陰雨的天氣,他們才收拾起小車爐灶,到一個人家去。
他們經常的下處,是木匠黎老東家。黎老東家裏很窮,老婆死了,留下六個孩子。前些年,他曾經下個狠心,把大孩子送到天津去學生意,把其餘的幾個,分別托靠給親朋,自己背上手藝箱子,下了關東。在那遙遠的異鄉,他隻是開了開眼界,受了很多苦楚,結果還是空著手兒回來了。回來以後,他拉扯著幾個孩子住在人家的一個閑院裏,日子過得越發艱難了。
黎老東是好交朋友的,又出過外,知道出門的難處。他和傅老剛的交情是深厚的,他不稱呼傅老剛"掌作的",也不像一些老年人直接叫他"老剛",他總稱呼"親家"。
下雨天,鐵匠爐就搬到他的院裏來。鐵匠們在一大間破碾棚裏工作著。為了答謝"親家"的好意,傅老剛每年總是抽時間給黎老東打整打整他那木作工具。該加鋼的加鋼,該磨刃的磨刃。這種幫助也是有酬答的,黎老東閑暇的日子,也就無代價地替鐵匠們換換錘把,修修風箱。
"親家"是叫得很熟了,但是,誰也不知道這"親家"的準確的含義。究竟是黎老東的哪一個兒子認傅老剛為幹爹了呢,還是兩個人定成了兒女親家?
"親家,親家,你們到底是幹親家,還是濕親家?"人們有時候這樣探問著。
"幹的吧?"黎老東是個好說好笑的人,"我有六個兒子,親家,你要哪一個叫你幹爹都行。"
"濕的也行哩!"輕易不說笑的傅老剛也笑起來,"我家裏是有個妞兒的。"
但是,每當他說到妞兒的時候,他那臉色就像剛剛燒紅的鐵,在冷水桶裏猛丁一沾,立刻就變得陰沉了。他的老婆死了,留下年幼的女兒一人在家。
"明年把孩子帶來吧。"晚上,黎老東和傅老剛在碾棚裏對坐著抽煙,傅老剛一直不說話,黎老東找了這樣一個話題。他知道,在這個時候,隻有這樣一把鑰匙,才能捅開老朋友的緊緊封閉著的嘴,使他那深藏在內心的痛苦流泄出來。
"那就又多一個人吃飯,"傅老剛低著頭說,"女孩子家,又累手累腳。"
"你看我。"黎老東忍住眼裏的淚說,"六個。"
這種談話很是知心,可是很難繼續。因為,雖然誰都有為朋友解決困難的熱心,但是誰也知道,實際上真是無能為力。就連互相安慰,都也感到是徒然的了。
這時候,黎老東最小的兒子,名字叫六兒的,來叫父親睡覺。傅老剛抬起頭來,望著他說:
"我看,你這幾個孩子,就算六兒長得最精神,心眼兒也最靈。"
"我希望你將來收他做個徒弟哩。"黎老東把六兒拉到懷裏說,"我那小侄女兒,也有他這麼大?"
"六兒今年幾歲了?"傅老剛問。
"九歲。"六兒自己回答。
"我那女兒也是九歲。"傅老剛說,"她比你要矮一頭哩,她要向你叫哥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