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在小亮家地裏,是眼老土井。天不下雨,井裏的水也不願意長,澆不到吃早飯,水就淺了,隻好停下來,等著。就像那眼前的莊稼,等著,盼著,能有些雨水,澆在它們頭上,流到它們腳下。莊稼不會說話,它們盼水盼的是多麼焦急!
他們每天起來,就先看天,天上還是一絲雲彩也沒有。有時,他們澆著園,一抬頭看見天角上,長起一塊黑雲彩,他們就盼望著那塊雲彩,快快飛到頭上來。他們等待那一聲雷響,等待那雨淋到他們的頭上。
隻有他們的汗流不完,那塊黑雲慢慢地消散了。澆園的人從轆轤上拉下那汗濕的手巾,擦擦脹紅的臉,無力地坐在井台上。
王同誌還是每天晚上召集人們開會。人們澆了一天園,又累又沒心花。
在一個大場院裏,王同誌守著一盞大油燈講著,人們卻四散在牆角睡著了。
王同誌講起話來,至少是三點鍾。等到她講完了,走了,人們才相互叫醒,看看天上的三星,說:“不早了,又該到地裏去了!”
王同誌回到家裏和老邴發牢騷,有時還和香菊發脾氣,說張崗的群眾落 後,疲塌。老邴說:“我看眼前還是少開些會吧,人家都忙著澆地。”
“那我們就完不成任務。”王同誌說。
“什麼任務?”老邴問。
“我們組織起來的還不到百分之五十。”王同誌說,“就是已經組織起來的這些組,不好好教育,我看也不鞏固。”
“這幾天,我們要多給他們想點澆地的辦法。”老邴說。
老邴看出來,這些天,就是香菊也常常愁眉不展。她吃的很少,可還是照樣給王同誌和區長蒸些好幹糧,炒點熟菜,她和小二菊卻一口也不肯吃。
這天吃飯的時候,老邴說:“香菊,天旱了,年景不保,我們都省細著點,把這棒子幹糧和熟菜免了吧!”
香菊笑笑說:“不在乎你們吃,你兩個可能吃多少?就是這個壞老天爺和我們窮人作對,它就是不下雨,我這兩天澆著也沒勁了!”
老邴沒有說話。吃完飯他找李三去了。王同誌剛要回到屋裏歇晌,大順義趕來說:“王同誌,我和你討論個事,人們想著求求雨,叫我問問你許可不?”
“求雨?”王同誌說,“經過八九年的教育,你們這裏還這麼落後?我們那裏連廟都早拆了!”
“我們這裏也拆了!”大順義說,“可是,老不下雨,人們實在急了!”
“急了也不能求!”王同誌堅決地說,“我在這村裏工作,你們求雨,嚷出去,那不是笑話嗎?”
“附近的村子有求的哩!”
“他們求,求他們的,我們不求。”
“那我就去告訴他們一聲。”大順義又慌慌張張地出去了。
香菊也同小二菊澆地去了。王同誌躺在炕上,剛一合眼,她聽見街上哇——哇、哇——哇地叫著,像一群小青蛤蟆在街上路過。隨著,她聽見有一個人吆喝:“小兔崽子們,你們還叫!王同誌就住在香菊家裏!”
哇哇的聲音就一個個低下來,過去了。
王同誌從炕上跳下來,走到街上。一群小孩子,頭上圍著柳枝圈,手裏舉著一根蘆葦,擁擠著走過去了,前邊的幾個已經又哇哇哇哇地叫喚起來。
一群壯年老年的婦女跟在後麵,小黃梨走在她們前邊,托著香盤。
一看見王同誌出來,跟在後邊的幾個婦女,就從大道上閃開,退到牆根去。小黃梨也站住了。
王同誌問:“你們這是幹什麼?”
“我們求求雨,天這麼旱!”小黃梨說。後邊幾個上年紀的老大娘說:“同誌,不讓求,我們就回去吧!”
王同誌問:“誰組織的?誰的頭?”
小黃梨說:“王同誌,誰也沒組織,這是群眾的意見。”
“群眾的意見?群眾的意見也得先通過我!”王同誌說。
“你看看哪,這裏邊盡是抗屬!”忽然有一個男子的聲音,王同誌轉臉一看,是地主郭老太的侄子郭環,穿著一件白背心,插著腰站在高坡上。他向那些退到牆根的老大娘們說:“你們這些人!求雨有什麼罪過,也值得害怕?要是不下雨,丟了年景,還不是老百姓餓肚子!”說完,就憤憤地轉身走了。
“你們不要受壞蛋分子的挑撥!”王同誌喊,把小黃梨手裏的香盤奪過來,扔在地下。“趕快散了回家去!我看誰敢求雨,我把他送到區裏!”
“你就送我們到區裏去吧!”一個白了頭發的老大娘,從牆根那裏顫動著腿走過來,“我的兒子在前方十年了,你把他娘送到區裏去,你送送吧!”
“你抗屬有什麼臉!”王同誌也急了。
“你說抗屬沒臉?這是你說的!”老大娘們全圍上來,指著王同誌,“我們沒你的臉大!你白吃了八路軍的公糧了!”
王同誌覺到自己說錯了話,臉脹的通紅。她轉身往香菊家裏走,那些大娘們在她身後指點著,數說著:“你看你穿的幹幹淨淨的,你說的話正確嗎?”
“我們還是求雨!看她能把我們怎麼了!”
“不管她!”小黃梨拾起香盤,“求雨!求雨!”老大娘們擁著小黃梨往前走。那群小孩子們站在遠處看熱鬧,看見奶奶們勝利了,就又排成隊轉過身去,哇哇地學起蛤蟆叫,往大水坑那裏去了。
郭環牽著大黑驢從梢門裏出來,緊緊跟在後麵,對老大娘們說:“求,求定了,三天下了透雨,我們唱大戲!區裏縣裏,一天一斤四兩米,敢情他們不著急!”
“你這是幹什麼去呀?”一個老大娘問他。
“我去套水車,”郭環拉著牲口,蹬蹬從她們身旁過去了。
大順義氣昂昂回到家裏,看見李三正在外間屋裏锛一塊木頭,就問:“你也不睡會覺?這又是做什麼?”
李三抬起頭來,臉上的汗在一條條深深的皺紋裏橫流,用手抹一把,笑著說:“我們組裏隻有一把小轆轤,一個人澆,一個人就得閑著。我們幾個人又都閑不住,家裏有這麼點材料,我做一個對澆的花轆轤!”
“你給我放著!”大順義跑過去就把那塊槐木拉過來,“我還留著打紡車哩,你又做轆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