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後期維特根斯坦日常語言中的美學思想 第二節美與生活形式
後期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就像一個迷宮,它給所有的人設置了陷阱,裏麵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街道。而維特根斯坦所做的,是在岔路口設立路標,以幫助人們通過危險地帶。
維特根斯坦從前期邏輯語言的理想轉到日常語言的現實,從形而上學的稀薄高空回到粗糙的生活地麵,正是與語言搏鬥的艱難曆程。在後期維特根斯坦看來,語言是遊戲,語言遊戲之間是家族相似的關係,美處於語言遊戲之中,美沒有本質,互相之間是家族相似的,對審美的解釋須納入到生活之中,納入到一種語言和文化之中。
一、語言遊戲說
後期維特根斯坦哲學、美學是建立在對前期思想的猛烈批判的基礎之上的。“他嚴峻無情地破壞了他的全部早期哲學,這在哲學史上是獨一無二的。”我們認為,這種觀點過分誇大了維特根斯坦前後期哲學的差異。對於前後期維特根斯坦而言,最重要的一點是,通過語言(邏輯語言和日常語言)來澄清和清理哲學、美學問題與命題的紅線不變。“把哲學作為一種闡明的活動,而不是作為一門斷言各種實質性命題或關於世界的實際主張的學科來研究,這個觀點他繼續堅持著,對於他來說,哲學的主要作用仍然是語言批判。”與之相應,美學從前期作為形而上學不可說的神秘之物回歸到生活之流。
前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是邏輯上理想的語言,對命題進行圖示的語言就是一種分析性的語言。語言的本質是世界的本質的一幅畫,語言的本質正是世界的本質。
後期維特根斯坦認為,並不存在與我們的日常語言即“第二位”的語言不同的原初語言。“哲學的任務並不是創造一種新的、理想的語言,而是闡明我們所使用的現實語言。”意思是說,對現實的描述不需要發明“理想語言”,日常語言已經是現實的一種圖像,我們的目的是要澄清對語言日常用法的誤解,從而消解美學問題。越出語言的界限去追求本質或形而上學,產生一係列胡說,這就是理智把頭撞到語言的界限上所撞出的腫塊。哲學的工作就是打掃語言的基礎,“把詞從形而上學的使用帶回到日常的使用上來”,讓哲學建立在堅實的日常語言的基礎之上。
在後期維特根斯坦看來,語言(或日常語言)具有與邏輯語言不同的特征。第一,語言工具論。前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忙於給對象貼標簽,隻是作為事物、事物的性質或事物之間的關聯的一種記號,是死的語言符號論。後期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如工具,重要的是在於使用。真正使語言相互區別的也是使用,如果忽視了語言的使用,所有語言都可能混同。前期維特根斯坦雖然也不否認記號須在命題之中才有意義,但他更強調的是語言的命名作用。後期維特根斯坦認為,“要把語句看做一種工具,並且把它的意思看做它的使用”。第二,語言功能主義觀。由於語言猶如工具箱中的工具,它們的使用不同,功能各異。比如錢,人們可以存到銀行、拿去投資、購買物品,也可能是尊貴的生活、電影院裏的一個座位、一次愉快的旅行等等。語言功能主義觀把狹窄的邏輯語言擴展到廣闊的生活環境之中,活躍了語言研究的視角和領域。由此,語言的使用、功能、意義、目的緊密聯係在一起。第三,語言具有公共性和先在性。前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作為先驗的邏輯語言,之所以能夠與事實和世界對應,乃出於語言先驗地與事實所具有的相同的邏輯形式。實際上,作為個體的一個人,語言和生活形式一樣,或者更準確地說,語言作為一種生活形式,是被給予的,是先在的,人是“被拋出”的存在。
語言與遊戲是相似的。語言被運用於廣闊的語境當中,產生不同的功能變體,如方言變體、地域變體,口頭語體、書麵語體,等等,語言學上統稱為語體。與之相似,遊戲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條件下,滿足不同的目的,如決出勝負、娛樂健身、增進情誼、消磨時間等等。“語詞與棋子很相似:知道怎樣使用一個詞,就像是知道怎樣移動一個棋子。”在遵循規則的層麵上,語言與遊戲也是相似的,維特根斯坦稱之為語言遊戲。語言遊戲的規則是在遊戲之前給出的,沒有規則就沒有遊戲,“規則的製定是曆史”。遵守規則不是一個人一次性的行為,僅僅一個人隻遵守一次規則是不可能的。規則在於它像一種習俗、習慣、製度,在一種語言的發展進程中和生活之流的不斷湧動中,逐漸形成、修正、變異、凝定。在語言遊戲中,遵守規則才能使人理解和被理解,“理解一個語句意味著理解一種語言。理解一種語言意味著掌握一門技術”。遵守規則就是掌握一門技術,掌握一門在規則之下進行表達和運用規則進行理解的技術。遊戲規則不會被擺在遊戲者旁邊。遊戲者並沒有實際遵守規則,不會時時參照規則,遊戲者盲目地遵守規則。美學上的“美”屬於具體的遊戲,在美的創造過程中,藝術家已然處於一定的社會環境和文化背景之中,曆史上的藝術規則甚至同時代的藝術規則均不可避免地對他產生影響,藝術家在藝術創造過程中,必須遵守一定的藝術規則,這不但是文明傳承的必需,也是藝術家及其藝術能否被理解並接受的關鍵。偉大的藝術家都遵守規則,他可能改變了規則,但他不能改變所有的規則,否則將帶來理解障礙,何談審美判斷?“美麗的眼睛”在某種意義上與“美麗的畫”是不同的,它們屬於不同的遊戲。“美麗的”屬於很狹窄的一個遊戲,更多的時候人們並不用這個詞,而隻說“好”、“注意這個轉調”或者隻是笑笑。“當愚蠢這個詞用於手時,也是另一種遊戲。美麗的,這種情形同樣如此。它屬於一種具體的遊戲。”“美麗的”可以用於一百種、一千種審美對象,但美麗的容顏不同於美麗的花朵,也不同於動物的美麗,美麗的麵容與美麗的哥特式教堂有什麼共同之處嗎?追求美的本質的人在“美”這個詞的用法上是一個瞎子。我們隻有描述詞的具體用法,描述具體的語言遊戲才能確定美的具體含義。美的使用取決於場合,取決於不同語言遊戲的不同規則。在具體的語言遊戲中,對符合規則的東西作出審美判斷,“假如我沒有學過規則,我就不能作出這個審美判斷。在學習規則中,你獲得越來越精煉的判斷。學習規則實際上改變了你的判斷”。
在語言遊戲中,詞的意義由規則賦予,規則決定意義。改變了規則,就改變了語言遊戲,改變了詞的意義。“這個詞實際上在遊戲中是否有地位,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一個遊戲,它被賦予了生命。”例如,一首詩屬於詩的語言遊戲,它即使用報道的語言來寫,也不能歸於報道的語言遊戲。這一方麵意味著一門藝術屬於一種具體的語言遊戲,另一方麵,它意味著“一般說來,語言遊戲在邏輯上不可能與其他語言遊戲相分離而成為孤立的形式”。語言遊戲之間因相互區別而聯係在一起。在實際的審美活動中,我們不必從特定的詞(如“美”)出發,這種對本質的追求和孤立靜態的考察,隻會淹沒特定語言遊戲、特定場合中的美的豐富生動。“美的”用法表明,審美判斷之間沒有共同之處,它們隻有家族相似。
審美判斷的規則是先天給定的,在具體的審美活動中,我們不能描述它,隻能通過教和學,在語言遊戲中掌握,在實踐當中被訓練得類似服從命令式地遵循規則。在活生生的生活之中,運用實例教會規則,這又與語言天賦和語言能力有關。我們在語言中學會語言,規則自然就在實踐的教與學中被掌握。一個小孩是如何學會使用“美的”這個詞?顯然他不會把“美的”當做某種性質,而是把這個詞當做感歎詞來學——“美的”表示讚成的感歎。“美的”表示讚成的感歎出於某種具體的遊戲,它與說一聲“啊”、笑了笑或者隻是摸了摸肚子所起的作用相同。相對於個體而言,審美判斷的規則是先在的、被給予的,個體的人隻能在活動之中,在語言遊戲之中,在藝術的欣賞之中,“潤物細無聲”地學習規則、掌握規則。例如受過西方藝術熏陶的人能更好地體味崇高,而懂得中國古詩格律、韻味、對仗、平仄的人則能更好地體味詩意。維特根斯坦把對審美判斷之規則的學習與掌握放到兒童的語言學習和曆史與文化的背景上加以考察,顯示了強烈的曆史意味和現實精神。
因此說,在審美活動中,“審美的形容詞幾乎不起任何作用”。“我們所關注的恰恰不是所用的詞或句子——它們簡直毫無特色——而是說這些詞或句子的場合,實際上,在藝術結構中(注意)實際的審美判斷根本是無。”因為對某個審美對象的讚許,我們根本可以不說“這是美的”,最好的辦法是注視它、端詳它,或以其他各種各樣的方式顯示出來。比如在對理解音樂的描述中,我們首先描述聽眾所聽到的音樂是什麼,然後描述他們對音樂的反應,做了什麼或者說了什麼。維特根斯坦的美學思想有行為主義的傾向,把對審美反應或感覺的描述轉化為對行為的描述。比如裁縫“把翻領裁大時,不管他怎樣感覺,他就是這麼裁,等等——這是體驗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維特根斯坦的行為主義在於他的美在生活中存現並得到解釋的觀點。美學不是形而上學,不是理性推論的結果,也不是主體心靈中的某種實體。審美是語言遊戲,審美與語言遊戲在遵守、學習、掌握、運用規則方麵都是相似的。而“語言遊戲就在那裏——就像我們的生活一樣”。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形式,想象一種語言遊戲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形式。審美和語言遊戲一樣,其中都是家族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