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照亮或者被它照亮(訪談)(3 / 3)

答:一個人的語言風格大約同他的個性有很大關係。敘事風格,其實往往也是一個人的調性。所謂的文如其人,大約就是這個意思。但也有一些反例。人和文反差很大,令人簡直不能相信,那些文字竟然出自此人之手。至於我,也常有矛盾的時候。其實,人是複雜的、豐富的、立體的,甚至有很多時候,人未必就對自己那麼心中有數。個性上,我當然也有閑雅的一麵,或者叫作散淡,喜歡閑情逸致,在慢生活裏品嚐生之趣味。但也有急躁的一麵。喜歡快刀利劍,斬立決。有人覺得我性子慢,有人覺得我性子急。說到底,在作品裏,就是一個控製力的問題。這至關重要,也是考驗一個作家功力的重要標準。

問:我想單獨說說你以前的一個作品《舊院》,說實話,這篇與其他作品都有一種不同的氣質,大氣、通透、揮灑自如,有一種家族史的宏籌之略。有著滄桑的意韻。對每一個人物命運的書寫,對光陰遠去的哀傷,強烈的童年情懷,打動了我。邊讀邊有一種“人生如戲”之感。我毫不掩飾對這個作品的“痛愛”,喜歡與內心的疼痛兼具。身為女人啊,什麼樣的生活都是生活,有著無限的無奈。詳細說說這個作品吧。

答:我也毫不掩飾地說,我偏愛《舊院》。在這篇小說裏,我傾注了太多。記得當初寫《舊院》的時候,正是苦夏。身心俱苦。窗外,是茫茫的烈日,蟬鳴如雨。我在京城寓所的書桌前,輾轉千裏,回到我的故鄉,回到舊院,同我的親人們重逢。那些逝去的好光陰,它們在我的童年時代,發出動人的光澤。我的親人們在塵世中輾轉、呼號、哭泣、歎息,他們一天天沉陷,沉陷到光陰的深處。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們被滔滔的光陰湮沒。我無能為力。我能夠做到的,隻有在多年以後的今天,用我的文字,一次次篳路藍縷,回到舊院,去看望他們,坐在他們中間,同他們交談,聽他們絮絮說起那些老舊的家常,天氣,雨水,莊稼的收成,說起世道的艱難,生活的不易。在飽嚐了漫長人世的恩怨、悲喜、聚散,以及無常之後,在舊院,我的親人們,他們隻有在我麵前,才得以把自己的內心打開。當我寫作《舊院》的時候,我知道,是回憶,賦予我一種特殊的權利,重新理解我的親人們命運的權利。一生剛強隱忍的姥姥,落拓閑散富有紈絝氣質的姥爺,父親和母親的糾葛,小姨夭折的愛情,戲裏戲外的四姨,月夜的青年,五姨和舅舅的半生恩怨……這些人物,他們同我一起,重新回到我的童年,回到舊院,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回憶的最迷人之處,在於它能夠重新選擇。按照我自己的意願,重新選擇我想象中的生活。有朋友問我,什麼時候帶我們到你的舊院看看?我一笑,說好。舊院,它當然存在。可是,舊院裏的那些人,一定是麵目全非了。小說,怎麼會沒有虛構呢?可我不得不承認,我筆下的那些親人,他們一定與我有著血與肉的聯結。我就生活在他們中間。我懂得他們的痛癢。每一回重讀《舊院》,我都會在裏麵慢慢迷失,淪陷。我身不由己。我必須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夠找到回來的路。我驚訝於自己當時寫作的激情,並且時時被它感染。我準備完成《舊院》係列。我得把我最想表達的,充分表達。我得給我的舊院一個交代。我首先得讓自己心安。

很多朋友為《舊院》不平。以為它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然而如今想來,有讀者的喜歡,便是最值得欣慰的事了。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運。我相信這一點。

問:我一直認為,作家與作品的關係是“把它照亮或者被它照亮”的關係,你有同感嗎?

答:這話說得極好。應該是巴西詩人安東尼奧·西塞羅的句子。用它來喻指作家和作品之間的關係,是貼切的。優秀的作品中,一定有作家的血液在其中湧流,從而散發出自己獨有的氣質;一定有作家的淚水在文字深處飛濺,從而浸透出自己獨有的哀傷。優秀的作家,總是能夠為他的作品注入某種新質,提供新的生命體驗,開拓新的審美疆域。而優秀的作品,總是能夠令作家本人反觀自身,發出意想不到的驚歎。作家在自己的作品裏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作品對作家而言,是喚醒,是新生,是一次次重新起程。作家與作品之間,是彼此創作彼此塑造的關係,充滿神奇而不可思議。

問:希臘詩人薩福的詩你肯定讀過,她的詩歌幾乎寫的都是離別、欲望、渴念、性、婚姻,似乎很瑣碎,但有著很強實的生活的質感。而我讀完你的作品,發現這些元素,不論是在你的“鄉村題材”還是“都市題材”作品中,也是緊密融合的,這種薩福的私人化寫作元素在你作品中成了公共話題。你最理想的作品是怎樣的?

答:生活是什麼?是無數的碎片,是碎片的拚接,這些有意義和無意義的碎片,相互碰撞、摩擦,發出強大到無聲的聲音,這就是生活的激流。有人說,薩福預示了一個女詩人的全部可能性。這話說得極好。女性作家,由於性別的差異,一般而言,較男性更易於對生命體驗中的種種有深切而痛徹的感觸。那些微茫的喜悅、隱秘的痛楚、細碎的褶皺,那些破敗、不堪、不可言說處,都是我的文字生長的泥土。我願意把我的筆伸越到生活激流的底部,去碰觸那些不為人知的東西。一直以為,任何藝術形式都應該有它自身的品質。小說也是。我想象中的好小說,它混沌、幽暗、濕潤、迷離,一言難盡,曖昧未名。麵對一部好小說,你應該首先是失語。你無法一言以蔽之,無法準確地概括,無法輕易地下判斷,無法把它放開,又無法把它抓起。在它麵前,你束手無策。你隻有一次一次接近它,嚐試進入,等待它向你慢慢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