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石根把情況說給蒲公英的時候,她心裏一片空白,飄飛的夢想如深秋蒲公英媽媽放飛的小傘,一下子從雲端零落在水麵。心緒飄浮不定,冰涼寒神透骨,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現實的殘酷無情,所以她隻是淡淡地對石根說:“你看行就行。”她是在石根的陪伴下與對方見麵的,男方當然是滿心歡喜,因為他們看來,蒲公英除了戶口的背景外,她無疑是一朵花,而戶口問題對他們來說是不能算是問題的問題,因為他們絕對有能力把持她的綻放與結果。在蒲公英心裏,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將要和自己終身相伴的另一半是如此的陌生。他有著白皙的麵孔,但沒有潔白整齊的牙,也沒有石根魁梧的身材,那一副因病而導致傾斜的肩膀是那樣的瘦削,能經得住自己依靠嗎?但是她一想到自己的父母兄妹,一想到柳樹下那幾雙昏花的眼睛,一想到大北山那利嗖的風,認為這一切足以在她的心裏校正那道傾斜的身影,更何況他們答應要給她變戶口呢。回來的路上,她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他絕對沒有在自己的夢中出現過!
花開無奈時,國色亦無聲。蒲公英找了個吃商品糧的對象的消息像一陣風飄過了浣花溪,飄進了小王莊。那時的浣花溪畔,蒲公英媽媽們為每一個孩子都準備好了一把精致的小傘,她們正在初秋的風中醞釀著飛翔的夢想。
蒲公英家回家訂親那天,她家門前的鐵絲柳正在金色的秋陽下渡著金,日漸昏黃的葉子已飄進秋天的門檻兒。近晌午的柳樹下,擠滿了看熱鬧的村人。在熱熱鬧鬧的氣氛裏,風言風語還是像風一樣在人們的耳畔飄忽著。“老王家的丫頭真找了個城裏的對像了,真有能耐。”“不是和她姨兄好了嗎,怎麼又掰瓜了?”“跟男人都睡過了……還能找到好的了?”“看到身邊這大樹了嗎?人家是屬柳樹的——水性楊花……”“咳,不管啥樣的破鞋……都會有人趿拉呀……”……就在人們的期盼裏,蒲公英在快進村的桑塔那裏對她對象說:“一會下車時小心點……”下半句“走路盡量不要太瘸”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兩輛黑色的轎車就在村人的驚羨裏,緩緩地開進了人們的視線。一陣鞭炮響過,青煙嫋嫋,從人們的頭頂飄過,順著鐵絲柳枝幹升騰彌漫。這時蒲公英的父母和前來慶賀幫忙的石根父母一起迎出了大門口,陽光正當頭,他們個個臉上綻放著笑意。
老天爺就是好捉弄人,他把一個人們都十分關注的細節導演成了戲節。頭一輛車下來的是男方的父母,那衣著,那氣派,使空氣一下子就凝固在了人們的驚羨裏,蒲公英父母趕忙上前相迎,人們驚羨的嘴巴還沒來得及合攏,後麵的車裏就下出來這個吃商品糧的新姑爺子。人們的嘴巴在合籠的同時,不約而同地用各種各樣的“啊”來表達各種各樣的感歎,而就在這時,姑爺子因坐車時間有點長,腿有點麻,一走路便誇大了蒲公英的擔心。可就那麼一誇大,一下了就傾斜了小王莊的驚歎,傾斜了雙方父母臉上笑容綻放的姿態,更傾斜了蒲公英母親的血壓……
二十四、愛海情殤
就在新姑爺身體一斜之時,走在旁邊的石根趕忙走上前去,用力一扶他的膀子,大聲說:“哥們,小心,腿坐麻了吧,我扶你一把吧。”然後就在眾人來不及莫名之時,扶著他走進了小院,走進了屋子。然而他這雙手一用力,卻同時漲紅了兩張臉,一個是新姑爺的,一個是蒲公英的。那天的儀式相當熱烈,相當氣派,在小王莊絕對是空前的。人們心頭的猜疑也漸漸被羨慕所取代:開眼了,真開眼呐;三丫頭,你長大也要找個吃商品糧的;看人家,就是有本式……鐵絲柳下撒落一地的讚歎,小院內外蕩漾著一派喜氣,蒲公英爸爸的腰似乎一下子直了許多,甚至石根父母的心裏都有點覺得自己的兒子有些黯然。
午飯後,兩輛小轎車帶著微醉離開了小王莊,那時的鐵絲柳下隻有平時那幾雙昏花的眼睛,然而他們朦朧的視線裏還是有了驚人的發現:瞧哇,這新姑爺是個瘸子!盡管蒲公英的父母心裏早已知情,但還是不情願把“走路稍微有點瘸”的不諱地說成是“瘸子”,毛病是不完美,它不是病,而瘸子不是病,它是殘疾。而自己的閨女是連毛病都沒有,正像所有子女之於父母,是完美的絕品呀。盡管他們的話語是有氣無力的,但它的殘酷無疑是慘烈的,足以刺傷世上最麻木的心,何況蒲公英父母之心本已傷痕累累。柳樹下是一地的鞭炮過後的碎紙屑,在夕陽的光線裏,好似霜後零落塵埃的殘紅。一陣秋風襲來,昏黃的柳葉無力地飄起,好似一種無奈的揮手。就在此刻,浣花溪畔的蒲公英紛紛撐起了小傘,沿著風的方向,正朝著未知的遠方飄去,它們母親的目光中充滿了祝福與期待,也充滿了無奈與迷茫……
是的,在有心人的眼裏,即使是天衣也是有縫的。蒲公英找了個瘸子,消息象溜溝子風,刮遍了小王莊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刮進了蒲公英父母的心裏,攪起了滔天巨浪。這巨浪再次打彎了她爸爸的腰,抬升了她母親的血壓,最後潤濕了兄妹稚嫩的眸子。
幾天後,她娘昏倒在了炕上,人事不知。家裏捎口信,母親病危,要蒲公英連夜回家。蒲公英是和新姑爺一起回來的,回到家中時,她母親已被抬到屋地中間搭起的床鋪上,她一下子跪倒在母親的身旁,昏厥過去。他爸爸急忙掐她的人中,她才慢慢地醒過來,號淘大哭,那眼淚就象當年浣花溪泛濫的河水一般。而此時新姑爺正無知地站在她的身後,默默無語兩眼淚,不知是為了丈母娘還是為了自己的心上人,但絕對不知道躺下人隻是因了他的一雙腿。爸爸告訴她,她母親本來血壓就高,這幾天心裏有火,急火攻心,得的是急性腦溢血。她一下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因了自己的婚事!她又一次長哭,隻是沒有了眼淚,因為眼後是一片汪洋的苦恨之海,她欲哭無淚。夜裏,蒲公英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母親的呼吸就象那次自己摟著她睡覺時一樣,隻是麵目慘白,她知道母親的靈魂正在向自己揮手告別,一點一點地向著無邊的黑色遠去,而自己絲毫沒有辦法阻止她的離去,即使自己跪爛雙膝,即使自己以命相抵。漸漸地,她哭累了,就昏睡在了母親的身邊,恍惚間,母親用她那雙粗糙的手替她攏著零亂的頭發,眼裏充滿了憐惜與迷茫。雞叫時分,蒲公英作了個奇怪的夢,自己變成了一棵樹,長著無數條根,每一條根都使勁地伸向黑暗的深處,漸漸地,每一條根都變成了小手,無力地拉扯著漸漸冰冷的母親……
蒲公英是被惡夢嚇醒的,一種負罪感象蛇一般噬咬著她的不安,身在抖,心在痛。但她不知道有個人的痛楚絲毫不亞於她,這一切在他心裏都象一條鞭子,在無情地抽打著他的靈魂……
二十五、一夜滄涼
這個人當然就是石根。他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默默地跑前跑後,汗滴在地上,淚流進心裏。閑下來的時候,她對蒲公英說:“姨妹,我……我對不住我姨……我讓她失望了……”蒲公英搖了搖頭,輕柔而平靜地望著他:“這怎麼能怨你呢?”石根眼裏有點熱:“我覺得……這一切好像都是我的錯……”蒲公英眼淚刷地下來了:“不是你的錯,這是我的命!”她此時此刻又想起了母親的話……
母親的最後一絲呼吸是在第二天的傍晚飄散的,蒲公英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一隻可憐的無助的羔羊,一種負罪感讓她感覺到,母親是她給氣的。晚上她跟父親說她要一個人陪她的母親過最後一個夜晚。她的對象要陪她,可她堅決不讓,她執意地認為,他雖然無辜,但母親的過世確是緣於他。這無疑是一個最為慘怛的夜晚。她打來一盆溫水,輕輕地為母親擦拭著,蒲公英在長明燈昏黃的光線裏,用目光從頭到腳讀著自己的母親。想著她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了不來,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格外地可憐,格外地孤單。自己就象是天地間一粒飄飛的蒲公英的種子,隻是回首間再也看不到了母親的身影,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寒冷。從明天起,母親對於她來說,將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抽象的一個詞了,那曾經抽象的避風港從明天起將變成一座具體的墳塋,母親的離去會象一縷清風,使自己以後的日子變得又幹又澀……漸濃漸沉的夜色,使她的思緒如頭上的絲絲烏發,沿著門前的鐵絲柳,向無邊的暗夜更深處瘋長。想到頭發,她抬手從自己鬢角取下一枚粉紅的發卡,輕輕地別在了母親的鬢角。母親似乎一下生動起來,她嘴角不由地綻開一絲慘淡的笑,在昏暗的燈光裏,如同一朵深秋裏的白菊花,此時的窗外,月是愁容,星是淚光點點……
生活有時就是這樣,一夜也會滄桑。在這一漫長的夜裏,她曆經了愛怨恨悔,曆經了生離死別。再漫長的夜也會有黎明的到來。黎明被院裏的大公雞叫醒了,蒲公英攏了一下零亂的頭發,慘白的臉充滿了倦怠,但她的心格外地清明。她從此必須以一個男人的姿態支起這個家,麵對母親的在天之靈。
喪事辦完後,找來自己的對象,平靜地對他說:“看家裏的現狀,我必須跟你說清楚,然後由你自己拿主意。”她對象有點詫異,不解地望著她,她接著說:“如果我們繼續交往下去,你必須依我兩件事:一是我們可以結婚,但必須在我弟弟高中畢業之後再要孩子,也就是三年之後;二是拿出我們收入的一半來支撐我們這個家,直到我弟弟成家立業。這兩條如果你答應了,我就和你一起回去,要是你不答應,你就自己回去!”口氣異常地平靜,但透著不可商量的威嚴。他對象連想都沒想就說:“隻要你願意,我沒意見。”他那單薄的微傾的臂膀競也格外地穩,當然這隻是他個人的承諾,也有些草率。
蒲公英最後是和她對象一起回到小城的。小王莊的人在她背後指點著說:咳,硬是給老媽氣死了;看她以後還怎麼回我們小王莊;好好的事,辦成了喪事,白養活她一回……小王莊離自己越來遠了!這一切都是她意料之中的事,隻是在她意料之外的是,她的約定在無意中也為石根定下了律條……
二十六、桃源之約
訂婚不久,她未來的老公公真地給她轉了非,她真成了一名吃商品糧的城裏人。隻是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小王莊破碎了她飛翔的夢,那夢碎成一把把鋒利的小刀,把蒲公英割得傷痕累累。
一顆小蒲公英的種子飛離了生養她的浣花溪,逼仄的天空困住了她的翅膀,她無奈地飄落在了灰色的水泥地上……
老公公給她安排在了醫院的食堂打雜,承襲了一個農村世代女人的操勞,開始了與夢想相悖的日子。蒲公英不得已關閉了她的服裝店,把錄音機和所有孟麗君的音樂帶子都給了快要高中畢業的妹妹。又是石根幫忙摘下了“君再來”的招牌,石根把它拿回了家,其實在這個店裏也有著石根的夢,留下這招牌就是留下了夢。母親去世之時,就是妹妹輟學之時,因為有著腰病的父親不可能再肩負起一個母親的責任。小弟卻在親人的鼓勵下走進了高中的課堂。日子就象浣花溪的流水一般淌過去了。蒲公英堅守著她的約定,盡自己的努力,把持著家裏的生活的走向。
彈指間,十五年就成了過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蒲公英想著自己的家,想石根的家,想自己的婚姻,想自己的夢想……暗夜裏臉上時常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有時她又非常的迷茫。自己屈指算來,十多年的婚前與婚後,居然沒有和躺在身邊的男人一起上過一次街,他對自己很好,很愛自己,是自己的丈夫,但他是自己的愛人嗎?在這個家裏,公公婆婆始終把她看成是一個農村姑娘,是一種工具,盡管她竭盡全力,她對家裏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參與意見,始終漂不白她黃色的出身。這些是現實而又有些詭異的問題,高中都不曾畢業的她一直不曾有過答案。每當這個時候,腦海裏就會浮現那個長著潔白牙齒的老師,就會想起石根,還有那早已過世的母親……每年的清明,她都要一大早去給母親上墳,石根也去,隻是她不知道罷了,這才有了我們第一章所發生的一幕……
十五年裏,蒲公英所在的小城發展成了縣級市。十五年裏她最得意的是給石根介紹了一個城裏姑娘,自己女兒滿月的時候促成了他們的婚事。現在石根在市裏成立了自己的裝潢公司,名字就叫“君再來”。
如今,蒲公英成了那所醫院財務科的主任,她的女兒在河南大學上學,兒子上了一所技校。
石根的公司“君再來”蒸蒸日上,他的兒子叫石君,因學習優異,現留學澳洲。
蒲公英的妹妹在姐姐和石根的幫助下,在鄉下開了一家名為“君再來”的粉絲廠,生意紅火。
蒲公英的弟弟在石根的麾下作了一個部門的經理,也有了一個城市的家。
……這一切又時常讓蒲公英想到自己,如果當初……當初如果……
後來她真誠地謝我,說我能夠耐心地聽她講自己婆婆媽媽的事,並想約下輩子去桃花源,她還要再給我講後邊的故事……我欣然答應,並告訴她,要在桃花源種上一大片蒲公英,在春天裏一起吃蒲公丁,在秋天裏一起看它們漫天飛舞……
後記:蒲公英在那個城市場裏正發生著新的故事,不過那些事已走進了別人的小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