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你來到人世間(2 / 3)

我強迫自己冷靜,反複在心裏對自己說:“這隻是一場意外,意外!bad luck,懂嗎?兒子沒有危在旦夕,隻是去接受正常的治療,也許明天就能回到身邊了,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不會有事……”小郎始終保持著理智,不停打電話,谘詢各個在醫院裏工作的朋友,掛下電話又來安慰我,說這是不少新生兒都會遭遇的狀況,多數預後良好,問題不大。然而,任憑他怎樣陳述事實,我內心的想念、悲傷、憤怒乃至絕望依然排山倒海般壓過來。

淩晨,回到兩人間的病房,鄰床女生和我同日分娩,已經抱起寶寶在喂奶了。見我一個人被推回來,寶貝不在身邊,問了大概,便不再多言語了。伺候她月子的姐姐每次洗完水果都會送過來一份給我,偶爾說上幾句體己話,我們笑著謝謝。醫生清早查床,護士按時給輸液,媽媽一天來送三頓飯,小郎坐在床邊照顧我起居,把我用吸奶器泵出的初乳存進袋子送回家冷凍,等著老虎回來時給他吃。總是有事可做,總是有人圍繞,我不得不告誡自己,種種情緒必須適可而止。

出院回到家,世界終於安靜下來了。一切還是三天前離開時的樣子,我卻好像是出了一趟很遠的門,疲憊至極。推開臥房,漂亮的嬰兒床就擺在眼前,裏麵鋪著我入院前剛剛縫好的被褥,床鈴上的小動物們垂掛成一個圈,似在等著寶寶的到來。

小郎在樓道裏抽煙,媽媽去買菜了,我確定屋子裏頭隻有我自己……總算可以了!我一頭栽倒在床上,開始陷入莫須有的自責和愧疚中,難以自拔,反複追問自己,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產後第七天,醫院通知我們,老虎已經病愈,可以出院了。小郎去接他,我在家臥床等待,電視機一直開著:威廉王子與凱特王妃大婚,美國南部遭遇颶風襲擊遇難兩百多人,上海地鐵一對男女跳軌一死一傷……這個世界,每一秒都在歡喜悲傷。我抻長脖子朝窗外張望,梨花如雪,壓滿枝頭,算算時間,兒子就要回家了。

門鈴終於響了,小郎背包都沒來得及放下,直接把老虎送進我的懷中,我接過他,頃刻間感到乳房脹痛起來,奶水直接濕透了衣衫。我急忙撩起衣服喂他,老虎眼睛還閉著,卻本能地張開嘴巴吸吮起來,咕咚咕咚,我聽得到他急急吞咽的聲響。小郎知趣地關門離開,讓我們母子獨處。眼淚很快打濕了繈褓,我一邊擤著鼻涕,一邊往另一側的哺乳衣裏塞紙巾。

他總算喝飽了,嘴巴鬆開乳頭,心滿意足地睡過去了。我抹幹眼淚,終於可以好好看看我的寶貝了,他額頭的一小塊胎發已經被剃掉了,正中有一個清晰的針眼,小臉幹巴巴的。我輕輕打開包被,想去握握他的小手和小腳,卻發現上麵布滿了針眼……這一畫麵狠狠釘進了我的記憶,後來很長的一段日子裏,它總會在不經意的時間縫隙裏閃回,紮到我的心上,久久拔不出來。我有時呆呆看著他,會突然不可抑製地產生一種病態般的衝動——如果需要,我一定會為他去死。

老虎逐漸痊愈,能吃能睡,活潑好動。滿月之後,這段母子分離的痛苦經曆似乎很快消埋在日常瑣碎之中。老虎每天都帶給我們新的驚喜:會笑了,會伸舌頭了,眼睛能追著玩具跑了,看在媽媽眼裏,都似登陸火星一樣的壯舉。驚喜之外,各種小狀況也開始層出不窮:濕疹,吐奶,夜啼,便秘,黃疸不退,疫苗反應。老虎好像一台永動的問題製造機,我守在他的身旁,時刻保持警戒狀態,一有風吹草動,立即緊張到不行,四下詢問打聽對策。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當初對他的疼愛是多麼的“用力過猛”,因為那段被迫分離的後遺症已深深烙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卻渾然不知。也是因為那段特殊經曆,日後每每聽到誰家的孩子出生時得了什麼重病,或是小小年紀遭遇絕症之類的消息,我都會打心裏跟著痛一陣子。有時,眼見某些父母對孩子格外溺愛或是照料得過於細致,也不再覺得有多詫異,畢竟每對父母和孩子之間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