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的文字是我去年為《鄉村書》第一稿寫的序言,等我看到第三稿、第四稿時,已然麵目全非,不再是簡單地停留在對鄉村的記憶上,而是深入到鄉村的靈魂中。在過去的一年中,詩人被靈感充滿,上帝啟示他寫出了超乎他能力的詩篇,一改再改,現在呈現在大家麵前的是第五稿了。
去年冬天,他來參加我們的一個聚會,深情地朗誦《香灰和曲蟮們的春之曲》:
香灰累了,沉落了
大地在唱,大地複活了
這是未完成的歌,這是春之曲!
曲蟮累了,化為泥土,這是未完成的歌,這是春之曲!
草籽們開始唱,高聲唱,這是醒悟的歌,這是生長的歌,這是春之曲!
今年春天,我隨他去錢塘江邊,尋找“春之曲”,正值油菜花、豌豆花開的時節,桃花渡口的桃花也開了,我感受到了他的狂喜,甚至感受到了他少年的心跳。這是《鄉村書》中的桃花——
桃樹已經走到渡口了
桃樹上睡滿了
桃花少女的淺唱低吟
桃樹下有個喂雞的女人
一抬頭,她開成
臉紅的桃花一朵
他告訴我,正是桃花渡口那個喂雞的女人不久前對他說,下次再來桃花就開了。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鄉村書》為什麼變成了現在這樣子。因為這已不隻是他記憶中的鄉村,他想象中的鄉村,更是他夢中千百遍地追尋的那個鄉土中國,那個迷失、消亡的鄉土中國。他的詩要為此招魂。他的詩伸進了古老的鄉土中國,又伸向一個未來的鄉土中國。他的全部痛苦和全部喜悅都在這裏。他可以茶飯不思,他可以晨昏顛倒,他可以淚流滿麵,他可以頭發淩亂,因為他的靈魂被一種力量觸摸,他的生命被點燃了。他寫出了他能力所不及的詩篇,他為鄉土中國畫出了靈魂。
年糕年年高
年糕遇河造橋,逢山開道
年糕有過必改,知難而上
年糕年年高
年糕周正地走上師道
年糕周正地走上醫道
年糕周正地走上商道
年糕周正地走上正直的大道……
——這是《鄉村書》中的年糕。
篾刀劈出一片片的雲
刨子推出一卷卷的雲
蒸籠蓋下冒出一團團的雲
煙囪裏飄出一蓬蓬的雲
……
棺材板上釘了釘
一朵蓬頭垢麵的烏雲
從山那邊趕來哭喪
……
雲卷雲舒——坐看雲起
雲起雲湧——高唱如雲:
“大風起兮雲飛揚”
——這是《鄉村書》裏的雲,是眼中的雲,更是穿越時間滄桑的雲。
當我們離開他的家鄉時,小鎮上正在演越劇,舞台上燈光明亮,皇帝、妃子、奸臣、清官,唱著咿咿呀呀的江南鄉音。我聽到其中一句:“除了天地皇帝大”。是的,舊的鄉土中國,是一個皇權至上的鄉土中國,我們會有一個民權至上的新的鄉土中國嗎?這要去問蛐蟮,去問香灰,去問玉米,去問牆角的壓菜石,去問飛走的雁群,去問消逝的炊煙,去問“大風起兮雲飛揚”的雲朵。
2014年5月23—24日初稿,2015年7月2日增訂於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