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是活的——“穀雨前後br那白鷺是披了蓑衣的br那老牛是披了蓑衣的br那村莊是披了蓑衣的……”草帽是活的——有麥草的清香,有汗水的鹹香,有舊年往事的陳香。蒲扇是活的——一把破蒲扇就像老母親,扇出的風如同老母親碎碎叨叨的叮嚀。所有不起眼的小物件統統都是活的,提子、鹽罐子、粗瓷青花提梁壺都是活的。
《鄉村書》裏有狗,有貓,有牛,有雞,有鴨,也有蛇,有老鼠,有黃鼠狼,有張網的蜘蛛,有掘土的蛐蟮,有幽怨的蟋蟀,也有點綴夏夜的螢火蟲,更有火一樣的蟬聲,仿佛要將木結構的村莊,燒成一堆沒有重量的灰燼。有成群結隊聚在一起過冬的麻雀,嘰嘰喳喳,嘰嘰喳喳,把許多家長裏短,芝麻綠豆的事,都抖摟出來,高興地啄一啄,嚐一嚐。
這裏的白雲有青草味,這裏的烏雲會從山那邊趕過來哭喪,這裏有祖母般升起的月亮,這裏也有淘米水似的月光,這裏有飛走的雁群卷起天空,這裏的狗吠驚動的深夜黑得縮成一團。這裏的霧是枯木樁上的年輪,是一朵層層打開的梔子花,是晾在桑樹上的輕紗,是撒在流水上的一張千層大網,是在舊田地裏來回耕作的犁耙。
這裏的草垛是有生命的,“田野裏的草垛單純br大路邊的草垛和氣br院子裏的草垛慈祥”,經常被大雨淋濕的草垛,從它內心掏出來的那捆稻草,卻總是幹的,熱的。
就連這裏的鳥巢也是有生命的,萬籟俱靜時,“巢把睡著的鳥一隻一隻數過,看過br巢睡了。”
許誌華生在錢塘江下遊的一個鄉村,20年來,他在杭州城內的一所小學做體育教師,他的心卻是一顆詩人的心。他的人生雖未經曆過什麼大風大浪,卻有著少年喪父的至痛。有父親的童年成為他最幸福的回憶——“在風中,火柴往往擦燃即滅br在寬厚的指掌的圍護下開出一朵夢幻的火花br就是一根火柴最幸福的童年”。20多年前,我們相識時他就在寫詩,一直沒有中斷用詩的方式記錄時代,表達他豐富而飽滿的內心。他有一雙略帶憂鬱的眼睛,善良、單純、正直,愛生活,愛孩子,愛這個世界上一切美的事物,侍弄花草對於他不是一般的愛好,他能與花草對話,與白雲對話,在他眼裏這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故鄉消亡的過程正發生在他從少年到中年的歲月,他心中的隱痛無人可以明白,他在許多寂寞的晝夜,用幹淨而溫暖的漢語寫下他記憶中的鄉村。他的記憶越是溫暖,現實就越顯得冰冷。《鄉村書》是詩,也是記錄,它沒有《荷馬史詩》式的宏大,卻有著《古詩十九首》式的低回,有對故鄉、土地和鄉人的感情,有對平常生活的肯定,有對生命的追問,更有對不可抗拒的時光的挽留。
麵對生於斯、長於斯的鄉村,他自幼時起不知多少回看著雲來雲往,雲聚雲散,他看到了白雲蒼狗,他刻骨銘心的故鄉正在消失,如同抓在手中的一把沙子,攥得越緊,流失得越快。逝去的鄉村生活像我們熟悉的露天電影,正麵看的人多,反麵也有人看,照樣看得津津有味。在乘涼的夏夜,講大書的祖良伯——“一拍大腿br怎麼著?原來是花蚊子千算萬算br沒算到從天而降的大巴掌”。混合著老酒味、醬油味、醋味、香煙味、糖果味、酥餅味、肥皂味、蚌殼油味和雨天黴味的小店裏,賒賬本上掛著密密麻麻的欠賬,八分錢打老酒,剩下的二分買水果糖,孩子抱著酒瓶樂顛顛地往小店裏跑。《鄉村書》裏有光腳板的老人,有蹺腳女人趕鴨子的獨養兒子,有拿起小剪刀去剪蔥頭的小腳老太婆,有螞蝗盯在腳上的插秧男人,有老埠渡口等候的人,有一邊趕雞一邊罵它們啄光她毛毛菜的寶田嫂,冬天裏一邊做針線活一邊把僵冷的手放在銅囪上的老太太,有木頭男人生的木頭兒子和忘記了木頭的老木匠,還有那位無兒無女的孤老頭,當他離世,相依為命的黃狗終日不吃不喝,蔫蔫地趴在破落的小院門口……
《鄉村書》裏彌漫著溫暖,卻又浸透著悲憫——“燕子飛走了,巢還在br麥子割了,麥茬還在br人死了,人間世的苦還在”。這裏盡是些平凡而挨得起苦的人,他們平凡得如同塵埃,這些撿起的生活碎片也是那樣平常、平淡,如同燒土灶的鍋底灰一般,卻和那些並不平靜也不那麼平安的歲月,一同變成了珍貴而不可複製的精神瑰寶。何以如此?因為一切都已消失,再也找不回來了。我曾想,難道這是他給故鄉寫下的墓誌銘?是一曲獻給農業文明的挽歌?分明又不是,《鄉村書》提醒我們——“鄉村的蟬聲不能聽br鄉村的蟬聲是淒迷的,哀慟的br城市的蟬聲不能聽br城市的蟬聲是沒有方向的,迷惘的”。這個時代最深的焦慮並不是物質上的匱乏,而是失去了方向的迷惘。《鄉村書》讓我們看到,人與土地、與自然、與動物、與萬物之間的日常關係不可挽回地破碎了。這是文明轉型付出的沉痛代價,我們已成了無根的遊子。錢塘江還在流淌,江潮起落依然有時,江流在時間的脈管裏,隻是——“渡口不見人,不見船br不見打水漂的少年br不見吃草的牛羊,不見炊煙”。在江流落日的背影裏,看著麵目全非的鄉村,他已欲哭無淚。在他童年的眼中如鍋蓋、如車輪般的落日,如今看上去卻像是一個句號,為這個匆忙消逝中的時代悄悄寫下的一個句號。然而,在句號的後麵還要開始新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