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叔雅感鶴壽(2 / 2)

“七七事變”,石破天驚,蒼茫大地,一片蕭索。國人眼中的國,盡是混亂與動蕩,黎民姑且不安,心懷天下的開明之士,就更難平靜。

1937年,陳寅恪的父親離世,他匆忙回家料理完父親後事,便攜帶家眷逃離北平,輾轉至長沙,後又繼續南行,最後抵達雲南。彼時,劉文典等人亦隨陳寅恪同住。那段時日,劉文典親眼目睹了陳寅恪所遭受的一切,內心不免生出更勝往日的敬佩之情。而對陳寅恪來說,落難之時亦有劉文典之流相伴,實令其內心頗感慰藉。

更讓陳寅恪感激涕零的是,在戰事的侵擾中,劉文典一句“保存國粹要緊”,便讓身邊學生攙扶陳寅恪先走的舉動,讓他感受到了劉文典的真情與真誠。他們之間的情意,就在這生死關頭流露出來。

同為清華大學“招牌菜”的劉文典、陳寅恪,可謂“英雄惜英雄”。陳寅恪為劉文典的真誠和治學的嚴謹精神所打動,而劉文典,除了對陳寅恪淵博的學識有著“十二萬分的敬仰”,更推崇其高尚的人格。

對自身名節的看重,大抵可看成是陳氏家族一貫的血脈繼承。當年,陳三立自日軍入侵北平,絕食絕藥而死,這“不食嗟來之食”的剛烈舉動,叫人不勝讚歎。對此,陳寅恪同樣極為讚同。劉文典得知這一事情後,對陳寅恪身世和家世更為敬佩,“書香之士”已經不足以形容陳寅恪,他的家人不僅有文人的學識,且還有自古以來讀書人的傲骨。

而同為清華大學教授,且是陳寅恪同事的王國維之死,也撼動著劉文典內心對學人名節的堅守。在他看來,王國維絕非如傳言所述:或死於債務、喪子,或死於疾病、厭世,而是因名節而亡。思及此,他寫下了令後世之人景仰之句:“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僅僅王國維追之,陳寅恪追之,劉文典追之,身為新思想的接受者、繼承者、光大者的任何人,都應該追之,並將其發揚光大。陳寅恪的這種學人人格,令劉文典永生難忘。

從陳寅恪的身上,我們仿佛看到了劉文典的身影。也許正是由於二人相近的文人氣息,相近的硬骨頭,才讓彼此的友誼更深,即使在戰爭時期,也不會有絲毫損失。

得一思想之友,勝過俗人萬千。劉文典在清華大學最大的收獲之一,即是得到了陳寅恪這樣一個朋友。當然,與吳宓的相交,也一樣令其歡欣不已。大凡誌趣相投者,多成莫逆之交。劉文典就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之中“從善如流”著。

如果說,劉文典相交於胡適,首先得到了名聲,並借由此,慢慢厚積能量,那麼交上陳寅恪,則使得其性情中的“恪守之力”更甚,也許,這也是他能得“狷介”之士稱謂的又一原因吧。

陳寅恪本有機會登上社會高層,體麵地度過自己的一生,可他自身的學人氣節,卻令其絕不“苟同於世”。

1953年11月,北大曆史係副教授汪篯——陳寅恪的學生,南下去請陳寅恪,他受郭沫若、李四光之托,希望恩師能到中國科學院任職。原本他誌在必得,可不曾想,卻碰了一鼻子灰。

陳寅恪告訴他,“我決不反對現在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現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學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興也好,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否則即不是。將來我要帶徒弟,也是如此。”

汪篯好說歹說,也不得陳寅恪點頭,而陳寅恪更拋出條件:“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第二條,請毛公(毛澤東)或劉公(劉少奇)給一允許證明書,一塊擋箭牌。”

顯然,陳寅恪直接拒絕到了根。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彼時的陳寅恪,“寧守氣節乞討,不喜半點塵世”。在這一點上,劉文典心有愧疚。當時,他已為全國政協委員。陳先生之氣節,“他終而隻習得皮毛,未及精髓”。

然而,是時的劉文典,早已褪去了往昔的稚嫩和衝動,他理智性地“癲狂”,用習來的神韻與氣質,開辟了獨屬自己的一家宗派。這其中的功勞有一些是陳寅恪的,但若讓劉文典來說,他便要說這都是陳寅恪的功勞。

人生,能夠遇到這樣一位相敬相惜的友人,當真是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