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何為文學,如何寫作(2 / 3)

顧彬所以會有這個看法,我估計他的漢語言文學的認識水準不低,而欣賞水準屬於淺易的那種。不知道中國詩歌的古典傳統,也不知道中國現代詩人在新詩上做過什麼樣的努力,隻看了些當代詩人翻譯成德語的詩歌。詩,是要有韻律的,不是分成行就叫詩。新詩是舶來品,現代詩人徐誌摩、聞一多、孫大雨、戴望舒諸人,在建立新詩的音節或者說是音步上,下過很大的功夫。可惜他們的試驗還沒有取得成功,就迎來了一個“詩崩律壞”的時代,評判是詩不是詩,隻看分行就行了。他們前期的試驗全都打了水漂,不會有人再去理會。中國的詩人分行寫了,外國的翻譯家不會也這樣粗鄙,按原來的行兒翻譯。他們一定是按照作者的意思,翻譯成德文詩的形式。這樣,顧先生看到的,就是既有韻律之美,又有思想衝擊力的中國的詩歌了。於是乎,他說詩歌的情況不壞。

公允地說,中國的小說裏、詩歌裏,都有好的東西。但是大多數,說是垃圾有點過的話,像舒新城先生那樣說是“一串一串的字”,該是不為過的。好的總是極少數,要不就不能叫好的了。

在人類前行的曆史上,任何可以稱之為“學”的行業裏,從事這一行業的人,都擔負著一個共同的任務,就是——將人類在這一行業裏已然達到的智慧,再往前推進一步。

一個作家所需要的才智,跟一個科學家所需要的才智,應當說是一樣的高。某種程度上還應當更高。好些科學家,說他的靈感來自名詩的吟詠,作家絕不會說他的靈感來自一次科學的實驗。

舉個小例子。楊振寧的理科成績,一定是很好的了。獲得諾獎後,上世紀七十年代吧,回國參觀,在北京遇見美籍華人曆史學家何炳棣先生。此人著實不簡單,當過美國亞洲學會的會長,是大師級的學者。他們都是西南聯大畢業的,前後差一年考取公派赴美留學的資格。閑談中說起當年留美考試,楊說炳棣啊,你比我高三分。這已經是很尊重了。何不買這個賬,當即說,不對,我比你高七分。這是何在《讀史閱世六十年》裏寫的。同時說,曆年留學考試,分數最高的是錢鍾書。那時候公派出國的人很少,誰是什麼成績,大家都知道。

他們說的是外語考試的分數。看書時,我算了一下三人的成績,錢是八十三分,何不會超過這個分數,若是七十七、七十八分的話,楊也就是七十分的樣子。他們都是清華畢業的。成績的好壞,就是這門學科的好壞,一點僥幸都沒有。

這三個人都是中國的頂級人才,錢是作家,何是曆史學家,楊是物理學家,也可說是科學家。楊得了諾獎,錢和何也在他們的領域取得驕人的成績。這是不是可以說,作家和學者的才智,一點也不比一個科學家低呢?

文學的境界,說白了就是智慧的境界。

什麼叫文學?就是用文字寫下的,達到文學這個境界的作品。

反過來說,沒有達到文學境界的作品,叫什麼都可以,隻是別叫文學。

寫作,跟讀者的智力較量

前麵說得太沉重了。這裏不妨換個輕鬆的說法。

我是十二月二十一號晚上離開北京的。前一天,就是二十號,在故宮東側的太廟,參加了日本大書法家井上有一的作品展。井上有一已去世多年,來參加開幕式的是井上的老朋友、著名的藝術評論家海上雅臣先生。我不是書法家,為什麼要我去呢?海上雅臣先生的《井上有一傳》,在中國出版時,我給寫過序,這樣我就去了。這次展覽,分別在東西兩配殿裏舉辦,東配殿展出的是井上有一的書法,西配殿裏展出的是十三位中國書法家的作品。

在東配殿的展板上,有海上雅臣先生寫的前言,說這次展覽,還有友情參展的各位作家的作品。他沒有說這十三位是書法家,而說是作家,即作書之人。

來的火車上睡不著,我就想,是不是在日本對書法家的稱謂,比在中國要尊貴一些,也就謹慎一些。仿此例,我們對作家,是不是叫寫家更合適呢?即這是一個寫文章的人。

古人說,唯名與器不可假人。我們現在給人名分,實在是太隨意了。取得太輕易了,自己就不珍惜,別人也不會很看重。當下文化上的混亂、粗鄙,這應該也是一個原因。

如何寫作,我有一個老觀念,那就是——寫作,是一種智力的較量。是作家自己跟自己智力的較量,更是作家跟讀者智力的較量。讀者每買一本書看,除了已然成為名著,慕名而買之外,大都是抱著較量的心理,就是看看這個家夥能寫出什麼好東西來!看書的過程,像是在猜一個謎,隻有這個謎還有趣,他又猜出來了,才覺得有意思。太淺了,他笑話你;太深了,他理解不了,也不會服氣。

跟作家做智力較量,這讓人聽起來像是說笑話。在中國,好長一個時期,當作家的,多是考不上大學,為了找出路才去寫作的。讓考上大學的,跟沒有考上大學的去較量智力,不是笑話是什麼?作家自己,怕也沒這個勇氣。

我是一九六五年考上大學的。那時候,社會上對考文科的人,多持鄙棄的態度,以為是數理化不行,才考文科。確實有數理化不行才考文科的,可也確實有文科不行才考理工科的,怎麼就不說呢?事實上,無論理工科,還是文科,要出成果,都需要第一等的才智。

我上學學的是曆史,沒有學成,是混出來的。過去寫小說,很少對人說我是大學曆史係出來的。為什麼呢?你說了加不了分,還減分。懂得的人說你是斯文掃地,陪太子讀書;不懂得的人,說上過大學的怎麼會寫小說?成了自取其辱。我後來不寫小說,轉而做現代文學研究,寫《李健吾傳》《徐誌摩傳》,跟這個不無關係。

在火車上想得最多的是,怎樣跟朋友們談小說寫作。我是不寫小說了,但對文學的研究,對小說的關注,從沒有停止。

當代小說寫作的問題,跟寫新詩的問題,幾乎是一樣的。大體說來就是,一批不知文學為何物的人,在那裏自拉自唱,自得其樂。新中國的曆史上,有過這樣的現象,比如一九五八年的全民寫詩運動,那時也跟瘋了一樣,小學生寫詩,老農民寫詩,隻要是個順口溜,就說是詩。再有一比,就是現在的廣場舞,會不會都可以跳。現在寫小說成了,隻要會寫字,就敢寫小說,寫下一行一行的字,連起來是一段;一段一段連起來是一節;一節一節連起來是一章;一章一章連起來就是一本書了。至於寫的是什麼東西,隻怕自己也不知道。他們隻知道兩個字,一個是編,一個是寫。編下的寫出來,就是小說,是小說就是文學。寫出文學作品的人,能不是作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