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山上已密密麻麻坐滿苗族阿雅和四方遊客。閣子裏也是人流紛至。有苗家婦女挎著籃子,販賣新鮮粽子,有生的,也有煮熟過的。米兒買了三隻熟粽子,丟入了沱江,算是向那遠行的故鄉人表達思念和祈願。她又揀臨窗的一角坐了。在一張小圓桌上擺下調色碗和水彩顏料,腿上鋪一張薄膜,再支起畫夾,便開始了實景寫生。她要畫下端午節的沱江氣勢,她要用全神貫注的工作堵住胡思亂想的暗湧。
然而並不如意。米兒發現現自己的目光一落到那波濤滾滾的沱江上,腦海裏便立即現出鳳卿卷著褲腿趟水的樣子。每一次凝眸,那水麵的波紋都像帶了鉤子,將她的魂魄都鉤走了。她就那樣遲疑著,在畫夾上心不在焉地信手塗鴉。她本是想來這裏散心的,順便汲取一些靈感豐富一下畫廊。可現在,她的心沒有減負,反而平添了更多的惆悵。
傍晚的時候,米兒緩緩走在回返的路上。青石板上人頭攢動。人們議論紛紛,有的說紅隊搶個頭名,是因為船上全是小夥子。綠隊卻是老爺子占了半數。有的說,那些老爺子為的就是過幹癮,並不在乎輸贏。有的說藍隊雖然開始搶了先,但後勁不足,槳劃出去點子沒打在一處也是問題。一個中年男子說,本來做足了準備,想去捉隻鴨子回家燉湯喝。沒誆今年政府小氣得狠,把年年搞的放鴨子捉鴨子也免了。有人便說,政府不是在高音喇叭裏說了嗎?漲洪水了,怕出安全事故……
米兒聽著這些議論,心裏便熱鬧起來。米兒是從小說《邊城》裏知道鳳凰人特別看重過端午節的,一些習俗遠比武漢正宗熱鬧。這天,按慣例,鎮政府免費向水裏放一百隻鴨子,任人下水去捉,誰捉誰要,真比龍舟競渡還要來得歡快。鳳凰人能將一個沉重的節日自尋樂子,添出些花邊,也算管中窺豹,見出他們的情調和對生活的熱愛。
米兒今天隻看了龍舟賽。鳳頭扁身的龍舟在滾滾江麵上,猶如龍鳳呈祥,活靈活現。這是與她在別處的經驗不同的。因一個“鳳”字,這船這活動便有了活色生香的靈氣。盡管如此,因缺了更具地方特色的捉鳳鴨一項,心裏也和那中年男子一樣,多少有些失落。
米兒背著畫夾,在窄巷的人流裏隨波逐流,猛一抬頭,竟一眼認出鳳卿推著輪椅的背影。高大的身材,潔白的背影。米兒頓時熱淚盈眶。她站住了,注視著那副溫馨的剪影。在古巷晚霞的餘暉裏,他們的身影霞光萬丈。她想等他們拐彎了,再繼續往前走。可是,忽然鳳卿扭頭向她揮手。她躊躇著,不敢向前,佯裝沒看見,又低頭緩行。鳳卿竟將輪椅調了頭,候在路邊了。
米兒磨蹭著一步步靠近。鳳卿喜形於色。“阿香,你看!”又轉頭對米兒說,“我們在人群裏找你找了半天。自從你走後,她一直愁眉苦臉。我答應推她出來找你,她才開心。”
米兒蹲下身,望著阿香說:“香姐姐,你真幸福!誰也沒你幸福!”阿香嘴巴咧成一條線,涎水河似地奔湧。米兒從包裏掏出紙巾給阿香擦口水。紙巾一下便濕透了,鳳卿一手接過,扔到街邊的垃圾桶裏。
阿香這時忽然退掉了手指上的鑽戒,另一隻手想要抓住米兒的手。米兒卻站起來了。米兒腦海裏霎時一片空白。鑽戒“鐺”地一聲落了地。鳳卿回轉來剛好看見這一幕。他也大大地驚詫了。鳳卿弓身拾起鑽戒,掀起潔白的T恤下擺,小心地擦了又擦。他望著這枚鑽戒自言自語:“這是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給阿香買的定婚信物。阿香當時開心極了,她說她是用兩個月換來了我的全部。”
“她又用她的全部對你作了回報。”米兒說。
“物質在生命麵前何足掛齒!”鳳卿托著鑽戒說,“它現在輕如鴻毛。”
米兒忽然覺得心裏有一道坎兒永遠過不去了。她蹲下身,用阿香麵前的毛巾給阿香擦了一下口水,微笑道:“你們回去吧!”
他們就此作別。似乎有千言萬語,卻不勝了了。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可逾越。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是一霎時浮現在米兒腦海裏的畫麵。
米兒悵然地垂頭緩行。任這對夫妻漸行漸遠。
晚上,米兒也沒去根據地酒吧。她想從此離鳳卿遠一點。米兒穿過璧輝門的穹窿,來到沱江邊。兩岸燈火燦爛,水麵宏闊,繁茂的楊樹在水裏頑強地掙紮。江上漂著五顏六色的許願燈。被洪水追趕得局促的台階上,人影攢動。
米兒向一個女孩買了一盞粉紅荷花。中間一支蠟燭點燃了,放進水裏,心裏默禱著祈願,目送它漂漂搖搖,在水躍金光中遠行,一直到那一星微光孤獨地融入遙遠的未知。
做完這些,米兒異常地平靜。好像那遠去的荷花燈將她心上一切的重壓都帶走了。她變得一身輕鬆,了無牽掛。
米兒提著長長的黑布裙,轉身。卻見麵前立著一堵牆。這牆不是別人,正是鳳卿。鳳卿說:“我一直在你身後。你的樣子好虔誠!”她生怕他會問下去,立即截斷話頭說:“你也來了。”又繼續埋頭往上走,有要他讓路的意思。鳳卿跟上她,說:“我抽空出來,隻為許個願。”
米兒也不搭腔,繼續往前走。“聽歌去吧!”鳳卿說,“我請你。”
米兒還是不理。到了岔路口,米兒終於忍不住,說:“明天,我回武漢了。”
鳳卿立直了,像根木樁定在路中央。旁邊熙熙攘攘的人流像魚兒繞著他們,穿梭不息。鳳卿望著米兒,直望得喉管子發梗,心尖子滴血。米兒知道鳳卿在看著自己,也不抬頭,任淚水順著鼻翼啪啪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