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位紮馬尾鬆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喉嚨,說:“今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中國銀行某分行行長五十歲的羅正朋畏罪自殺了。”大家立即噤聲。他繼續講道,“在職期間貪汙八百多萬元。今年6月被司法機關逮捕,關押在看守所接受調查審訊。可無論怎麼審,都是零口供。昨天淩晨3時30分左右,與羅正朋同住一個監室的一名嫌疑犯夜間醒來撒尿,發現一個長長的黑影子吊在監室的晾衣鐵絲上一動不動。他起初以為是衣服,一摸才知是人,嚇出一身冷汗。”我的心瑟縮起來,我變得惶恐不安。我立即明白我一直極力逃避,而且以為已化作灰燼隨風遠去的陰影,並沒有退去。
馬尾鬆的話立時炸開了鍋。瘦子說,八百萬買一條命,值!按我現在的工資水平,要活四百年才掙得到八百萬哩。胖子說,生命是無價之寶,錢不過是幾張紙,讓一條生命去換再多的紙都不值。況且,那些錢是老百姓的,他一人獨吞,就相當於他一人奪了四百多人的飯碗。這樣的人死有餘辜。唐宋元說,一些貪官是做足了犧牲我一人幸福一家人的準備。反正是死刑,自殺也無所謂了。他們的家人也難辭其咎,有的可能就是同案犯,我們的司法不能掉以輕心。我嚇得麵如土色,大汗淋漓。漸漸縫合的傷口正一下被撕開。端杯子的手像風中的枯葉哆嗦不停。
王勢坤一定看出了我的異樣,立即站起來,“喝酒,喝酒。我敬各位一杯。我們今天的主題就是快樂,快樂,還是快樂!”他又鼓勵大家給我敬酒,於是氣氛從沉重中走出來,變得和緩,歡快。我借酒澆愁,一會兒,就喝得有了醉意。頭皮發麻,耳朵轟鳴,腿腳不聽使喚。眼皮像墜了千鈞的重物。蓮子把我扶到沙發上。我說:“蓮子,幸虧有你相隨,你是我的幸運符。有你在,我總是福星高照。”她在我額上輕輕印了一個吻,然後回到酒桌上。
我迷迷糊糊歪在沙發上。有人繼續為我敬酒,王勢坤就接過來自己喝了。我兩眼迷離地看著他,真想攀住他的脖子,回我們的新房裏去。我要告訴他,這新房上午被大雨清洗過了,現在幹淨而清新,泛著泥土的香。帶我離開這裏吧!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可這些想法隻在我腦海裏虛晃了一槍就溜之大吉。我做不到。我太矜持了太怯懦了。我恨我的矜持我的怯懦。
“大家請安靜,我要向大家宣布另一個主題。”是唐宋元的聲音。他要宣布什麼?還有一個主題。對,勢坤先說過我們獲獎隻是主題之一。“我向大家通報一個重要喜訊:我們今晚的男主角王勢坤先生,另一名女主角伍蓮子小姐。今天已領取結婚證。讓我們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幹杯!”“雙喜臨門!雙喜臨門!”“來吧,讓他們當眾接吻!”大家附和著,歡呼著。
我卻再也堅持不住了,突然靈魂的深淵處爆發出一聲尖利的、撕心裂肺的嘶喊,我向門外衝去。不料,剛跑一步,我就被長長的婚紗絆倒了。所有人都向我蜂擁而來。王勢坤要俯身抱我,我卻手腳並用,亂踢亂打。他們睜大銅鈴般的眼睛,議論什麼,我都聽不見了。隻見他們的嘴巴像暴雨前浮出水麵的魚,聚合一處一張一噏。宇廟一片昏黑,像一口巨大的黑鍋向我直壓下來。又像一隻巨翼的禿鷲向我俯衝,要把我的靈肉全都叼走撕裂吞噬。
自此我的世界裏什麼都沒了,一切都被瞬間清空。我沒了愛,沒了恨,沒了依戀,沒了夢想。我像是到了另一個虛空的世界。我又回到了我生命的混蒙狀態。我蜷縮著四肢,像一個胎兒漂浮在母體的洋水裏。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又回到了這個終日響著噪音四處開著鮮花的世界。我回來的時候,身邊一直有一個別人叫他李行健的男人陪著。他常常把我抱在懷裏,像哄一個孩子,喂我吃飯,給我擦洗身子。我嘴角有長長的涎水一直拖到地上,他就在我衣服上別一個小手巾,一遍遍教我怎麼揩幹嘴角。他說:“乖,聽話,把嘴巴揩幹淨了,給糖糖吃!”我喜歡拿剪刀把我的頭發一截一截地剪下來,然後吹一口氣,看頭發在空中飛,飛啊飛,好玩極了。我的頭發成了鳥窩,我就天天跑到樹林裏,叫鳥兒下來呀,下來呀,到我頭上下蛋吧。我喜歡穿著白婚紗,赤著腳,到處跑,一會兒去植物園,一會兒去東湖邊。我喜歡花。路上好多花呀,我就采一朵插頭發上。我問身邊人:“嘻嘻,好看嗎?”他說好看。我說,“你說好看,有什麼用?我不稀罕。”我天天趕他走。他卻像個尾巴,像個影子,跟著我。我問他你是誰?我與你非親非故,你來我家幹嘛?我還把我家牆壁上鑲了玻璃的大照片砸碎了,照片上的人被我的腳踩來踩去,竟然不叫一聲疼,還笑嘻嘻地望著我。我問他,你又是誰呢?玻璃渣子把我的腳劃得鮮血淋漓,我就蘸著血給他塗口紅,擦胭脂。可是,越描越醜。我就把他撕了。一片一片的,像雪花,輕輕一吹,就什麼也沒了,什麼也沒了。
2009年3月17日初稿
2009年5月19日定稿於東湖芙蓉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