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現真的引起了小小的震動。一屋子的人,竟然一進門就是彩色花瓣雨迎頭而下,彩色噴膠帶也把我的頭發弄得五彩繽紛。是蓮子,這家夥竟然也在場。我拉住她,“什麼時候吃你和李行健的喜糖?”她臉上笑開了花,輕輕說道:“你怎麼今天像個新娘子?當一次還沒夠啊?”我被問得語塞。拿眼搜索在場的人。“找誰呢?他還在理發店吹頭發。一會兒就到。”蓮子笑嘻嘻地打趣。這鬼丫頭,什麼事都瞞不過她那雙眼睛。唐宋元走過來和我握手,我追問他活動的名目。他仍然笑而不答。蓮子拉著我的手,坐到圓桌外圍的黃皮沙發上。
枝形吊燈照在桌上的高腳杯上,屋子裏籠罩著富麗堂皇的光。蓮子今天也穿得光彩照人,玫瑰紅的露背晚裝,將她玲瓏的曲線勾勒得行雲流水,阿娜多姿。她畫了淡妝,卻不顯山露水。水滴樣的耳環,隨著她的齶骨一步一搖,更嬌媚可人。我問她李行健的近況。他起先吱唔著欲言又止。後來告訴我,他仍然在歌廳兼職,已是大腕級的人物。他父親中風倒床半年已經去世。她目光灼灼,時不時望一下門口,有些坐立不安。我問她今天活動的主題,她也笑而不答。我問他李行健是不是一會兒也來。她輕輕搖頭,好像有什麼心事秘而不宣。
環視四周,一屋的人,不下十個,卻都是生疏的麵孔。從他們的行頭上看,好像都是文藝圈的人。因為有好幾個男人留著大胡子,或者長發披肩,或者束個馬尾鬆。我想,怎麼獨獨把我當個局外人,真受不了。額頭直冒汗,心裏也虛得不行。我又這樣安慰自己:我是來見勢坤的,別的什麼主題與我無關緊要。
這時,王勢坤終於呼地進了門。他一連聲地哈哈,再逐一與人握手,屋宇震顫。“感謝!感謝光臨!”他這樣說。我立時明白他就是今天的主持人了。我一看,他的頭發長長了,頭皮上三七開,兩邊倒。嘴上方的那撮貓兒鼻也不見了。他活脫脫成了另一個人。隻是,他的哈哈還在,還是那麼響亮清澈。他說話的豪氣也在,還是洪鍾大呂,餘音繚梁。他渾厚的下巴還在,還是一片粗青的性感。他來到我身邊,低聲說:“怎麼穿得像新娘?”我一時窘得無地自容。
開席了,我被安排在唐宋元與王勢坤中間入座。王勢坤為大家一一滿上酒,然後宣布主題之一是祝賀柳潤青《愛情紅綠燈》得了屈原文藝創作獎。屈原文藝獎是省委宣傳部代表政府組織評選的省內最高的文藝獎項。我一時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所有的人都為我敬酒,我雖不勝酒力,卻來者不拒。因為這對我來說確實是意外的驚喜。我不在意這部小說中什麼獎,關鍵是中的屈原文藝創作獎。我是有很深的屈原情結的。大約因為王勢坤自己也是屈原的故鄉人,所以,他真心為我高興。他站起身,一仰脖子,把一整杯白酒吞進肚去。他說:“謝謝你,美政。你幫我圓了這個夢。我什麼獎可以不在乎,可我在乎‘屈原’二字。”現在我進一步明白,是我的小說和他改編的電視劇同時得獎。
唐宋元也起立。他們倆像兩座巨峰,把我夾在中間。我成了低矮的深穀,對他們倆都須仰視才見。唐宋元迫不及待地說:“可別忘了我,我也沾沾你們的喜氣。看來,隻要我們三人聯手,沒有什麼山峰不能抵達。”我說,“您說的太對了。山高人為峰。我們就是三個火槍手。”王勢坤說,“不,我們是珠聯璧合。”我想說我們是夫唱婦隨,如影相隨。可我羞於出口。
酒桌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神侃起來。先是圍繞屈原投水殉國值不值得展開話題。披肩發男子說值,他若沒有這樣的壯舉,就不可能號稱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自殺為‘愛國’添足了砝碼。我插言說,屈原是中國唯一被列入世界四大文化名人的人哩。
一位在校大學生扶了扶眼鏡激動地說,人總有一死,但要死得有價值。屈原作為三閭大夫的價值不在於去寫一些懷才不遇的騷體詩。他的使命在於強楚。途徑有三條,要不就讓楚懷王聽他的話,要不就像陳涉揭竿而起,要不就像伍子胥棄暗投明施展抱負再曲線救國。這三條他都沒做到。什麼世人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獨善其身潔身自好對一個政治家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在我看來,他自投汩羅除了反映他的悲憤、逃避和脆弱,沒有多大的價值。生命在,才使一切皆有可能。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生命都不在了,還怎麼求索?接著,他話鋒一轉說,不過,我還是喜歡他磊落高潔的胸懷,喜歡他汪洋恣肆的才情,喜歡他執著堅定的愛國精神。隻是不讚成他這種以死謝世的愛國方式。有人附和說,按現在的觀念看,就是存在心理疾病。現在一些高級知識分子、高官、高學曆的學生遇到一點坎坷不順心,就自殺,純粹是心理健康存在問題。
王勢坤立即製止:“不能這樣說,你們不了解他。我知道,他隻有走這條路,才能讓他憂國如焚的心得以寧靜,否則必定以發瘋告終。就像小說中的人物,這是符合人物性格的結局,是與他的血性一脈相承的。死有多種,有幾人甘為國而死?死是他這個詩人氣質的政治家極致的愛國方式,是生命的涅槃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