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坤還是堅持幫我攔了的士。我把手伸出車窗,最後一次摸了一下他的臉,他的下巴,才在淚雨中離開。我在心裏說:勢坤,永別了。我不會再見你了。以後我們隻會保持一種微妙而純潔的關係。我們重逢時好像素昧平生;分別時好像從未分開過。
我回到家裏,母親已經離開。她一定是恥於在我麵前再做無用的解釋,相信那隻會越描越黑。她隻留下一張便條,就把這個家交給了我,然後與那個男人去會他國外的兒子了。便條是用我的空白稿紙寫的,在玻璃茶幾上用我喝水的瓷杯壓著。她這樣寫道:
潤青:媽對不起你!媽不敢乞求你的原諒。可你要知道媽是愛你的,也是愛你爸爸的。如果有來生,我會幹幹淨淨嫁給你爸。他是個好男人,是我害了他。我沒有錢給你置辦嫁妝,把這房子留給你。願你還能常回娘家看看,還能想起我們三人一起生活的好日子。耀祖是個有頭腦有前途的孩子。希望你們白頭偕老,婚姻幸福!
永遠牽掛你的媽媽:付玉蘭
我母親不知道我的婚姻已經瓦解。我沒來得及告訴她她對我婚姻的夢想已徹底破滅。不讓她知道我這段恥辱的婚姻也好。這對她也可能是致命的打擊。她戰戰兢兢過了大半輩子,讓她心無掛礙安度晚年吧。
一周後,我辦了離婚。從此住進與父親的遺像相守的家裏。他的微笑溫暖著我,也讓我警惕。七月,由我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愛情紅綠燈》公映了。落英給我打來了電話。她泣不成聲訴說著。好久,我才聽明白。她是在懺悔,又像在回憶。她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像一直在謎局裏沾沾自喜的人終於從別人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可笑。餘下的是靜默,深植於涕淚和歎息的靜默。
我回避與勢坤見麵,並封鎖我離婚的消息。他考慮到我的“幸福”,生怕騷擾了我平靜的“婚姻”,凡事隻在電話裏聯係。有一次差點就必須見麵了。那天是周末,中南商場門口人流如織,我仍然一眼看到勢坤從商場裏走出來。我一時慌作一團,即刻又鎮定自若,原地不動,像深愛柴可夫斯基的維拉蕾托夫娜,把頭扭向一邊,等他從我身旁擦肩而過。等他彙入滾滾人流,我才有勇氣回首。他的背影卻像雨點在我淚水滔天中沒了蹤跡……
每天,我都會與勢坤自言自語:“勢坤,你在哪裏?我想你!”“勢坤,你好嗎?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勢坤,別怨我,我隻能如此選擇。這樣,我們的記憶就永遠定格在那些快樂的日子裏。”“勢坤,我們不結婚是對的。在一起難免舊事重提,就讓時間的塵埃埋掉父輩的罪過吧。我們所能做的隻能是贖罪和警惕,遠離和忘記。”“勢坤,隻有有缺憾的東西,才會讓你掛懷。我不希望哪天你會厭倦我的邋遢,會對我夜裏說夢話忍無可忍。愛情是浪漫的,像曼妙的雪花。不能讓它著地。到了地上,它就會同流合汙。”“勢坤,我最近心髒時常絞痛,可能是天氣變化無常,氣壓太高。但願我會活到與你自然重逢的那一天,就像那晚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你卻在那裏等我。”……諸如此類的話,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對勢坤說。我能感覺他就在我身旁。即使遠在天邊,他仍能聽見我的心音。因為他的心從來就不曾離開我。我也沒動搖和懷疑過我們之間這份心靈感應的力量。
向鐵柱因為那晚受到前所未有的驚駭,臥病不起。醫生說他得了官位恐懼症。最後,不得不告病辭職。
侯落英那筆城中村改造工程沒有做成。她倒落得一身輕鬆去了美國。在律師那裏留下一份公證書,指定柳潤青成了那棟別墅的唯一繼承人。我去了一趟別墅,發現三樓牆上她和我父親的巨幅照片被帶走了。我把別墅連同屋子裏的東西全部賣掉,所得六百六十萬元悉數打進了紅十字會汶川地震災區重建募集資金專項帳戶。這算是我幫落英償還一筆良心債。
我繼續以寫小說為生。文學已不單是我排解痛苦的渠道,而成為我謀生的事業。為了早日卸下那沉重的百萬債務,趕走父親給我滯留的巨大陰影,我兩部小說並駕齊驅地趕寫。小說創作成為我走向光明的滾滾車輪。小說中的人物馬不停蹄夜以繼日地與我緊緊相隨。他們像孫行者從汗毛裏吹出的一個個靈猴,跳將出來,為我的還債之旅助陣。半年裏我順利完成了三部長篇小說。勢坤大約從我的《愛情紅綠燈》裏大賺了一把。他想趁熱打鐵,拍一組我小說的係列劇。他說,他喜歡係列,喜歡規模,喜歡轟動效應。包括《影子》在內的四部小說的影視改編權他都要了。他問我得多少錢。我說,就給七十萬吧!他堅持付了我八十萬元。
我終於用積攢的小說稿費還清了父親那一百萬元的債務。那天,天依然陰鬱著,可我能從樹葉的縫隙裏看到陽光隱在薄雲後燦爛的笑臉。我相信烏鴉的翅膀遮不住太陽,樹葉和雲層也遮不住太陽。那是我最幸福最輕鬆的一天。
每個太陽升起的日子,每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我的臉上都掛著恬靜的微笑。上天賜給人兩樣東西——希望和夢——來減輕他的苦難遭遇。我相信對美政的希望和對勢坤的夢想會支撐我愉快地度過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