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養了一樹野臘梅,香飄滿屋,整整一冬。現今萎黃著,每次去看她,見曾經的豐盈已爬滿細黑的經絡,像是人與自然,誰也無法抗拒的衰老和皺紋。即使天之驕子,也概莫能外。心裏難免生出落寞,末了是無可奈何的搖頭和歎息。
這兒的梅主要有綠萼、朱砂、胭脂三種。綠萼是介於綠與白之間的調和色。一樹的蓬勃也見不出張揚和驕妝。他是遠離粉飾的。一臉的清純和透明,是不能回首的少年時光。雨水在花蕊上掛著,也像是一時的淘氣,清澈見底的,風一吹即換上笑魘。香也淡泊,將鼻孔對著他猛吸,才能引導他鑽進你心腑裏去。一旦走進去,便一掌推開你的心門。滿屋的笑聲,陽光一樣照亮心中每一個暗角。
在梅樹下穿行,憶起去年的今日。三人在樹下盤腿而坐。我當時像個返老還童的孩子。望望她,望望你,問我的兩個好妹妹。這青梅可是青梅竹馬的青梅?這樣一邊的問,一邊腦子裏已是青梅下一群兒童少年嬉戲的光景。她們都笑說,是的吧?怎會還有別樣的意思?今天那染著童趣的笑聲猶在,形單影隻的心便一點點繁華起來。這樣紛飛的樹下,更應有黛玉一樣的女子在花魂間嫋嫋獨行,結著馨香的愁怨,低眉垂首,削肩上掮一個豆蔻年華的花籃,撫嗅花香,喁喁輕語。
胭脂梅,是紅中帶白的,由花芯中心的玫瑰紅向腮邊淡去。單隻的花朵,是少女懷春的紅顏。眼裏的淚也是即刻抹去,等候下一秒撲哧一笑的。有一些羞澀的音韻,有一些幸福的遐想。讓你情不自禁,與她作長久的對視。整樹的胭脂紅倒讓你不堪凝眸。她會讓你心驚,心顫。雨後的胭脂梅,更是含了盈盈粉淚的,從蒂到莖到瓣都飽滿地浸泡著訴不盡的辛酸,不忍觸讀。讓人想起家道中落色藝雙全的女子,不幸墜入紅塵。為了招惹,為了生計,打扮得有些近於悲情的濃重。滿身的香豔,滿臉的脂粉,滿腮的淚痕,都是無法為外人道的香愁。
朱砂梅,是帶有激情的,紅得像女人的眉心,像玉璽一再追逐的情緣。紅得非常周正,敦厚,似乎不含一絲雜陳,像家世顯赫的女子,從內到外都是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的。在她麵前,你是可以安心坦然麵對的。她沒心沒肺,一切的煩惱和快樂都是來了又去的。今天你冒犯了她,雨珠凝在花瓣尖,那是她嘟起的紅唇,豔極不俗,作嬌憨狀。明天你再來,她已是前嫌盡釋,笑口輕啟,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
這些梅有的捏著小拳頭,渾圓的小腦袋,滿是挑逗的狡黠。她們有的是時間,所以總愛與人作冗長的猜謎遊戲。有的乍開乍收,是兩情相悅正當時。一切的希望已經破土動工,遠景的憂慮暫時拋置腦後。有的完全綻放了,沒了一絲保留。並不是她本身願意競放,是歲月的腳步催人急。像四十歲的女人,臉上的紅暈都被生活的風雨衝淡了。愛情的駐足已處於生命的臨界點上。凋與未凋之間,對欣賞者的要求是近乎苛刻和殘酷的。如果有幸你望見了我,我也望見了你,亦是難能可貴的奢侈,是需要百倍珍惜和嗬護的。
回返的時候,見路邊樹林掩映著三層樓台的別墅。整版的玻璃齊齊落地,麵朝東湖。高大的鐵門靜鎖著凶狠的狼狗。一條新修的柏油路從鐵門處向大路延展,強勢地勾聯。須一千五百萬元才能買到一個毛坯。東湖成了富人的後花園。多想住這樣的房子啊,可憐把我一輩子搭進去也湊不夠。
這樣的貧富懸殊,像倒春寒在心底彌漫。我努力以適才遊湖賞春的舒暢取暖。其實,真正從心底深愛東湖的,並不是占有,侵犯,應該像一粒微塵,來了又去了,隻取一瓢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