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僭姐姐!”何小姐聽了,更不推讓,便和公子說道:“我們兩個,可不能說得象你那樣風雅呀!隻要押韻就是了。”公子道:
“慢來,慢來,也得調個平厭,合著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這平仄幸而還弄得明白,道理也還些微的有一點兒在裏頭。”因道:
賞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說得這一句,公子便攢著眉,搖著頭道:“俗。”何小姐也不和他辯,又往下說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瓊林酒?……
公子撇著嘴道:“腐。”何小姐便說第三旬道:
對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連說:“醜!……你這個令收起來罷!把我麻得起一身雞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這樣的好令,不入爺的耳呀?要合平仄,平仄不錯;要合道理,道理盡有。怎麼倒罰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請教請教,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說,咱們先講下,說的沒個道理,我認罰;有些道理,你認罰何如?”公子道:“說得有個理,我吃一大杯;沒道理,要依金穀酒數受罰,諒你也喝不來,極少也得罰三杯,還不準‘先儒以為癩也’。”張姑娘道:“就是這樣,我保姐姐著;姐姐耍賴,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罷!”
何小姐見公子定要自己說出個道理來,趁這機會,便把座兒挪了一挪,側過身子來,斜簽著坐好了,望著公子說道:“既承請問,這話卻也小小的有個道理在裏頭,你若不嫌絮煩,容我和你細講。你方才和妹子說的,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這話要不是你胸襟眼界裏有些真見解,絕說不出來。隻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設想起,談何容易;作了個美人,開成朵名花,釀得杯旨酒,也要那對美人、賞名花、飲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覺得增色。不然,你隻管去對他,賞他,飲他,你幹你的,他幹他的,那良辰美景,也隻得算幹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無樂趣,各不相幹,還怎生道得個風雅?何況這幾件,件件都是天不輕易給人的。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沒朵名花可賞;有朵名花,又愁短個美人相對;便算三樁都有了,更難的是美景良辰,一時間都合在一處。講到今日之下,大爺,你生在這太平盛世,又正當有為之年,玉食錦衣,高堂大廈,我和妹妹兩個,雖道不算美人,且幸不為嫫母;就眼前這花兒酒兒,也還不同野草村醪,再逢著今日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無意不滿了。要知天道忌全,人情忌滿,美景不長,良辰難再,人無幹日好,花無百日紅,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滿!預先生出個方兒,把這幾樁事,撙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公子道:“正好喝酒取樂,怎的忽然動起這等的感慨牢騷來了!”何小姐搖頭道:“不是這等講;我同妹妹兩個,一個村女兒,一個孤女兒,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這步田地,再要感概牢騷,那便叫無病呻吟,無福消受了。隻是我兩個作了個婦女,可立得起什麼事業來,不過是侍奉翁姑,幫助丈夫,教養子女,支持門庭,料量薪水,這幾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對得過天去。我過來看了這幾日,現在的門庭,不用我兩個支持,薪水不用我兩個料量;眼下且無子女,不用我兩個教養;第一件是侍奉公婆這樁事,我同妹妹盡作得到家,就隻愁你身上,我兩個有些幫助不來,我妹妹倒添了樁心事。”
公子笑道:“這話那裏說起,此之謂蘧伯玉帶籠頭,牽牽君子。放著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蕭史,一位細膩風光的張桐卿,還怕幫助不了一個安龍媒。我倒請教你三位,待要怎的個幫助我,又要幫助我到怎的個地位,方得心滿意足呢?”何小姐道:
“不是謙,你我三個人,也用不著這個謙字。我想人生夢幻泡影,石火電光,不必往遠裏講,就在座的你我三個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雲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經了多少滄桑,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過去了。如今天假良緣,我兩個侍奉你一個,頭一件得幫助得你中個舉人,會上個進士,點了個翰林,先交代了讀書這個場麵;至於此後的富貴利達,雖說有命存焉,難以預定,隻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
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豈不知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那時博得個大纛高牙,位尊祿厚,你我也好作養親榮親之計。這等講起來,我那賞金花,飲瓊林酒,想封贈個夫人的令,那一句沒道理?你先道是俗腐醜,我倒請教怎生不是個不俗不腐不醜?你這見解,一定加人一等,這等元妙高超法,我兩個怎能幫助得你來?”
公子聽了,揚起頭來,啞然大笑,說道:“迂哉!迂哉!我隻道你有個什麼地動天驚的大心事,這等為難,原來為著這兩樁事。論取功名,不敢欺,安龍媒從考秀才起,就不曾料考過第二次。想那中舉人中進士,也還不到得如登天之難。據父親投我的這點學業,我看著那入金馬步玉堂,如同拾芥。論養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的等著錢糧米養活父母的人家兒,隻這圍著莊園的幾畝薄田,盡可敷衍吃飯,何況父親還有從淮上一路回京,承諸相好義贈的不下萬金;再加上鄧翁前日這一項,足有四萬金的光景,難道還不夠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遠慮到此!”何小姐道:
“便把金馬玉堂這番事業,就看得這等容易,無論你有多大的學問,未必強似公公;你隻看公公,便是個榜樣。至於家計,我在那邊住的時候,也聽見婆婆同舅母說過,圍著莊園的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園地,當日多的很呢!年久日深,失迷的也有,隱瞞的也有,聽說公公不慣經理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莊頭盜典盜賣的都有,如今剩的隻怕還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這點兒進項本,就所入不抵所去。及至我過來,問了問,自從公公回京時,家中不曾減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和妹妹兩個人,親家爹媽二位,再加我家的朱官兒,和我奶娘家三口兒,就眼前算算,無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語說的好,但添一鬥,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長算,此後隻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夠?至於你說的這項銀子,公公回京一路盤纏,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和我這兩件喜事,所費也就可想而知;便有個三四萬銀子,又支持得幾年!若不早為籌劃,到了那輾轉不開的時候,還是請公公重作出山之計,再去奔走來養活你我呢?還是請婆婆摒擋薪水,受老來的艱窘呢?”張姑娘從旁道:“姐姐這話,實在想得深,說得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這個病的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