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沒來,就讓我有這見識,也沒這力量;如今姐姐來了,我還愁甚麼;何況這話兩個人說,又比一個人說好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讀者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對奇怪女孩兒,她兩個算把‘兒女英雄’四個字,擒住不撒手,捫住不鬆嘴了。
何玉鳳、張金鳳兩個計議停妥,倒歡歡喜喜,先張羅著叫那些仆婦丫頭,放桌子,安匙箸,洗盞滌器,便傳給廚房把桌子打發上來,擺得齊整。公子早忙忙的進來,見戴媽媽在那裏涮壺,便叫道:“媽媽,你先擱下那個,快給我找個幹淨盆來掣酒。”原來安老爺的酒,是交給葉通管著,便見葉通帶著兩個更夫,抬進一大壇酒來,放在廊下。公子忙著問葉通道:“滑稽呢?”葉通隻愣愣的站著,不言語。公子道:“你沒帶進來嗎?”葉通這才回說:“請示爺,甚麼是個呱咭呀?”公子哈哈笑道:“難為你還告訴我,你念過《古文觀止》呢!難道連《滑稽列傳》那篇文,也沒念過嗎?”葉通道:“奴才念過,奴才隻知那‘滑稽’兩個字,作口角詼諧利辯講,這是個甚麼?奴才可怎麼帶得進來呢?”公子道:“怕不是這等講法,然則何不名曰口角詼諧利辯列傳,而名曰滑稽列傳呢?這滑稽是件東西,就是掣酒的那個酒掣子,俗名叫作過山龍,又叫例流兒。因這件東西,從那頭兒把酒掣山來,繞個彎兒,注到這頭兒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雖是無稽之談,可以從他口裏繞著彎兒,說到人心裏去,所以叫作滑稽,又叫個乖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謂之滑稽列傳,明白了麼?去取來罷!”
葉通百忙裏,無意中倒明白了個典,笑道:“爺要說叫奴才取倒流兒去,奴才此時早取了來了。”公子這陣不著要,大約也由高興而起。
不一時葉通拿了酒掣子進來。公子看著掣出酒來好了,走進屋子,早見筵開綠綺,人倚紅妝,已預備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歡喜。又見正麵設著張大椅子,東西對麵兩張杌子,因說道:
“這首座自然是為我而設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從椅子旁邊拐欄上邁過去,站在椅子上,盤腿大坐下來。才得坐下,便叫酒來酒來。不防這個當兒,張姑娘捧壺,何小姐擎杯,滿滿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連忙道:“啊呀!怎麼鬧起外官儀注來了?”
何小姐道:“這是咱們屋裏第一次開宴麼!”他聽了便騰的一聲跳下座來,座旁打了一躬,慌得她姐妹兩個,笑而避之。又聽張姑娘道:“人家姐姐這盅酒,可得幹哇。”公子接過來站著,一飲而盡。張姑娘接過杯來,便把壺送給何小姐,照樣斟了一杯送過去。公子道:“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讓。”他一口氣飲幹,便要接壺來回敬她姐妹兩個酒。二人一齊正色道:“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話,叫丫頭們斟罷。”公子隻得歸座,金、玉姐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們按座送上酒來。公子擎杯在手,左顧右盼,望看她姐妹兩個,說:“請啊!”自己便先飲了一口,大撫掌道:“此人生第一樂也!”何小姐笑道:“這個典用得好。咱們這堂屋裏,正少一塊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興就寫起來?”公子道:“用甚麼字呢?”何小姐道:“四樂堂。”公子道:“怎的叫四樂?”何小姐道:“把你這席酒算作第一樂;那父母俱存,兄弟無故,隻好算第二樂;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人,隻好算第三樂了;還數餘著個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湊起來,可不是四樂堂?”
公子聽得這話,有些紮耳朵,便端起杯來,又飲了一口道:
“且食蛤蜊。”隨即喝幹了那杯,向她姐妹照杯。何小姐道:“這等來法,濫飲而易醉,咱們莫如行個令罷。”這句話更打進公子心眼兒裏去了,連說:“有理,我們行甚麼令呢?屋裏書桌上有我養著的絕好一枝玉連環,一枝金如意,把它拿來,兩家擊鼓傳花何如?”她兩個分明曉得把她兩個的芳名作戲,隻作不解,張姑娘道:“這個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們家從沒樂器這一類東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頭現找去,隻聽見背著鼓尋槌的,沒聽見拿著槌尋鼓的;縱讓找了來,我們雖沒行過這個令,想理去自然也得個會打鼓的,打出個遲緩緊慢來,花落在誰手裏才有趣,要就交給咱們這些丫頭老婆子一打,豈不把你這麼個好令,弄得風雅掃地了嗎?如今我倒有個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說的名花美人旨酒,作個令牌子,想個方兒行起來,豈不風雅些呢?”何小姐先說有理,便說:“如今要每人說賞名花、酌旨酒、對美人三句,便仿著東坡令,每句底下,要合著本韻,綴上一句七言詩,不準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著你我三個今日的本地風光,你道好不好?”公子聽了,隻樂得眼花兒繚亂,心花兒怒發,不差甚麼連他自己出過花兒,沒出過花兒,都樂忘了。手裏拿著一隻筷子,敲打著桌子道:“鳳兮鳳兮,可兒可兒!實獲我心,依卿所奏。”張姑娘見公子狂得章法大亂,隻低了頭,抽了口煙,從兩個小鼻子眼兒裏慢慢的噴煙出來,笑而不語。何小姐卻生來的言談爽利,氣趾飛揚,今日又故作出一團高興來;但見她在座上,鬢花亂顫,手釧鏗鏘,公子這些趣談,她隻象不曾留意,隻聽她向公子說道:“這個令,可是我和妹妹出的主意,我們兩個可不在其位;況且女子從人者也,這屋裏斷沒我兩個出令的理,自然主座行起。”公子酒入歡腸,巴不得一聲兒先要行這個新令,不用人讓,自己告著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說道:
賞名花,穩係金鈴護絳紗;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滿口;
對美人,雪樣肌膚玉精神。
金、玉二人相視一笑,都說道好,各飲了一口門杯。公子順著序兒,向張姑娘把手一拱道:“過令,該桐卿了。”張姑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