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你這活問得奇呀!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團熱念,難道我有什麼貪圖不成?”張金鳳笑道:“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麼貪圖來著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說無靠,到底還有我的爹媽;他雖無靠,和我還算得上個彼此。姐姐如今隻剩了孤鬼似的一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窮途啊?還是姐姐當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團熱念;我公婆今日給你兩個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團冷念呢?怎麼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請教。”何玉鳳道:
“這個又當別論。”張金鳳道:“唉!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日的你,我還是當日的我,他還是當日的他,怎麼又當別論呢?姐姐,你方才開門便道是一無父母之命。姐姐和妹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話,也還該記得一個明白。這句書的下文是‘鑽穴隙相窺,窬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此乃原是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幹。就讓扣著字麵兒講說俗話,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娘在頭上,要是不等著爹娘許人家兒,自己就在牆上挖個窟窿兒,和人家的男子偷著相看,相看準了,跳過牆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她的爹娘和世上的人可就都把她看得輕賤了。這是孟夫子當日和周霄打了一個‘鶯鶯跳過粉皮牆’
的反西廂反磕兒;不是說爹娘沒了,沒有爹娘說給人家的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不出嫁。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數萬萬人,少說這裏頭也有一停兒沒爹娘的女孩兒,隻好都當姑子去罷,那裏給她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要講到姐姐身上,並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這話怎麼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給叔父嬸娘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和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難。如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這座龕,也可就算得是叔父嬸娘的住房了。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親,怎麼叫無父母之命?姐姐要算一定得二位老人家應了,才算父母之命,誠則靈,許我公婆誠求,就許他二位老人家有個顯應。雖然萬事是假的,但隻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兒,不是個顯應嗎?方才我公婆行禮的時候,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嗎?”
何玉鳳聽了這話隻管搖頭。張金鳳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縷香煙,忽然的轉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不散,把你我三個團團的圍住,還要神氣靈感到甚麼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個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這是屋裏這上上下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言?那是獨姐姐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麼英雄豪傑不信鬼神的話,要知道雖聖人尚且講得‘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就讓姐姐是個英雄,也不能不信聖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鳳道:“你到底那裏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張金鳳道:
“就算我這話沒影兒,等我說句有影話幾。姐姐,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日你家祖太爺臨危的時候,你家嬸娘正懷著你。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和你家叔父叫到跟前,親口囑咐說,倘得生個男孩兒,便叫他跟著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個讀書子弟。這話我公公在青雲山莊也曾和姐姐說過,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沒影兒的?細想那老人家當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隻是不好明說。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便是叔父嬸娘,現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的話來,隻怕還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許的。然則方才那些顯應,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還多著一層祖父之命呢!這話方才我公公指點得明白,姐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定是無父母之命了。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無父母之命啊。人家可是父母現在,隻因不在眼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那時姐姐不依,三句話不合,揚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請問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的嗎!及至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髒溫臭的和尚屋子裏,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們倆朝上磕頭罷。姐姐的話,敢不聽麼!我兩個連忙就朝著那盞燈磕了頭,算領了父母之命。究竟說起來,他的父母,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裏;他的母親,我的婆婆,還在淮安城飯店裏呢!縱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到底這是他的父母之命啊!這樣看起來,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裏,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的顯應,還道是無父母之命。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該這等認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麼道理?姐姐講給我聽。”
姑娘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脾味兒,把眉兒一挑,說道:“這個不想!”隻說了這四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
張金鳳便問著她道:“這個那個呀!姐姐聽聽著罷,我還有話呢。
姐姐方才又道是二無媒妁之言,我清教姐姐,到底怎麼是媒,怎麼是妁呀?我知道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納。這是個大禮。到了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再講到我們旗人的老規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媒人,親身拿柄如意,跪門求親的呢!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並且還請的是成雙成對的媒妁,餘外更多著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隻看今日祠堂裏這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這個禮節,講遠近兒,講歲數兒,講親友,講甚麼,也該讓九公和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禮才是。為什麼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麼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來了?姐姐心裏明白不明白?”何玉鳳道:“這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他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張金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