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綱船又行了幾十裏,到一處市鎮。見日頭已斜,楊誌便吩咐停船打火做飯。楊誌是是河東軍出身,一路上走水路雖然不暈船,但多少有些不舒服。此地離蘇州已近,不必著急趕路,楊誌換了便裝,帶了幾個親兵上岸到鎮子裏閑逛。
踏上岸邊的土地,楊誌還是覺得腳底下在搖晃,卻是身體已經有些習慣坐船了。
江南富裕,物產豐富,人煙稠密,那鎮子也比北方的大上不少。楊誌行到鎮中,見路兩邊或立或坐或臥,有百十個大人領了小孩,小孩脖子裏都插著草標。
草是自然生長之物,表示賤的意思,插在物品上,意味著這個東西對主人來說不值錢了,所以插上草標賣掉。草標由來已久,早在三國時便有插標賣首的說法。饑寒人家日子過不下去,賣兒女的楊誌沒少見過,卻從沒見過這麼多人同時賣的。
楊誌隨手找一個過路的老者,唱個肥諾。那老者見楊誌相貌不凡,不敢怠慢,急忙回禮。
“這位老丈,可是鎮子遭了災,為何這麼多人賣小孩?”楊誌問道。
“這幾年都是風調雨順,沒遭天災,遭的卻是人禍,是朱災。”
“豬災?”楊誌疑惑道:“豬容易生瘟疫,比起羊肉來,確實更能致死。隻是不會成災吧?難帶是有大群野豬作亂?”
“呃,貴人有所不知,此朱不是肥豬的豬,說的是提點應奉局的朱勔。”
“朱勔成災?那朱勔可是裹挾流民造反?”
“他做朝廷的官,月入隻怕萬貫,而且天子又剛剛提拔他做了防禦使,風頭正旺。反倒是我們這些小民活不下去了,說不定要……”那老者見楊誌是生麵孔,硬生生把“造反”兩個字吞了下去。
“那又如何成災?”
“上梁不正下梁歪,應奉局的那些差官,聽說誰家有塊石塊或者花木比較精巧別致,就用黃封條一貼,就算是進貢天子的。如果有半點損壞,就要被派個“大不敬”的罪名,輕的罰銀,重的抓進監牢。我們這鎮上有種特產的山茶花,又叫玉茗花,家家十有八九都有栽種,前些時日,來了一個差官,帶兵丁把鎮中山茶花都貼上了封條。但凡葉落花謝,都說有損,乘機敲詐勒索。被征花石的人家,往往被鬧得傾家蕩產,這才不得賣兒賣女,到處逃難。”
楊誌聽罷,無心再逛,回到船上,胡亂用了些茶飯,悶悶不樂上了床。
那個書生的境遇還有在鎮子裏的見聞,讓楊誌輾轉反側,不能成眠。他心中擔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江南這裏民怨沸騰眼見不是一日兩日的事,要是有心人從中作梗,造成大規模民變,從何處調兵平亂?江南本地的的禁軍、廂軍武備廢弛已久,派不上用場。西軍那邊在攻西夏,河北軍和河東軍要提防北遼,京師禁軍坐鎮中樞,不能動用。靠化匪為兵麼?這個事對別人或許稀奇,但對自己一點也不新鮮。河南河北節度使王煥,上黨太原節度使徐京,舊日都是綠林出身,十數年前受了招安,都是精銳勇猛的人。自己為何最終答應高世德,不也是想憑此搏一個節度使麼?然而化匪為兵是個水磨功夫,少說也得一二年才能見效,太平時節對付深山老林中的強盜還可以,眼前江南這個局麵,卻是蝸行牛步,緩不濟急。看來還是得設法讓朝廷先罷了花石綱的事!據高世德所說,職方司的正使不是個手眼通天的貴人麼,或許他可以勸說官家!”楊誌這麼想著,好像有了一點希望,長長出了一口氣,睡過去。
楊誌想出來的對策放在別的事上,或許還有一點兒成功的可能,放在這件事上,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第二日起來繼續行船,日不過午,船隊停到了蘇州城北的一處碼頭,名叫平江碼頭。楊誌帶了大掌舵等人下船前往應奉局行走。
應奉局的差官見楊誌等人除了公文,兩手都是空空,心下登時惱怒,便讓一個叫朱鳴的主薄帶了十幾個健卒與楊誌等人去城中一處人家運樹。
那朱鳴一身錦衣,腰間纏著一個銀腰帶,胳膊上纏著一塊黃帛,卻是朱勔的一個家奴。自朱勔提點應奉局後,家奴們跟著雞犬升天,這朱鳴搖身一變,做了應奉局的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