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是,麻雀的行為的總和已經被演化為一種觀念,這種觀念在人的內心紮根了。人們一提起這種鳥兒,就使那觀念浮了上來,它便主宰和支配了人的意誌。與麻雀相鄰的還有一種鳥兒,那就是燕子——燕子的命運就好得多。它的巢也築在人們的屋簷下,它隻是借助了那屋簷的某些功能(比如說擋遮暴雨和炎熱的陽光直射),其餘的物質材料都由燕子自己來籌集、采集,它僅僅是附著在屋簷下,而不是人類居所的完全的寄居者。當然燕子的叫聲也好聽多了,這種歌曲的演唱很易於被人的雙耳接受,而且它們能夠飛得很高,不會像蒼蠅那樣總在人們的眼前嗡嗡嚶嚶。因而,燕子被人所喜歡,許多人樂意為它們提供必要的生活條件——可是這樣的生活並未被麻雀所借鑒,它們自己的習慣隻屬於自己,任何生命本質上隻能是它自己。它們不可能采納不屬於自己的方式,因為誰也不願失掉自己而變為他人,生命就意味著對自我的絕對守護——哪怕那自我在他人的眼中是糟糕的,或者那自我的堅守對自己的生命是不利的,可對自己來說,自我仍要屬於自己,而且這是一切意義的歸結點。
這樣,孩子們就產生了將麻雀的窩巢搗毀的惡念。在一個夜晚(鳥兒們到黑夜就歸巢了,麻雀也是如此),我們搭上木梯開始了行動。這是動手的最佳時刻,因為我們捕捉麻雀時它不容易飛走。它們在黑暗裏喪失了視力,隻能束手就擒。黑夜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恐懼的象征,因而我們不可能單獨行動。幾個孩子在一起就好辦了。這樣就可以克服黑夜給我們帶來的許多困難,又便於彼此協助。在白天的時候,我們就偵察好了,知道了鳥巢的具體位置,當然我們也知道麻雀的習性。
木梯豎了起來,搭放在屋簷上。由鄰居的孩子上去(他的膽子比我們大一些),他手裏拿著裝有三節電池的手電筒,手電筒的圓柱形表麵上的電鍍層反射著星輝,那白光隨著他登上木梯的動作而晃動。木梯被踩得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我們看到它在星光下微微發顫,因為它承受著一個孩子的重量,或者說,一個惡念的重量,人的本性中罪的重量。
實際上,我們的行動並不是源於對麻雀的憎恨,一個孩子是不會憎恨一隻麻雀的。憎恨乃是起源大人們的觀念,是那種生存的競爭滋養了這種觀念。不過,我們倒是從那大人們的觀念中找到了自己的行為依憑,就是說,我們的惡行是可以被允許的(比如說我們提出要毀掉一個燕子的窩巢就不易取得大人們的讚同),我們可以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
的確,我們願意做這件事情。這樣的決定不是出自需要,而是源於興趣。掏麻雀窩是一種很好的遊戲,它在黑暗裏提煉了我們的膽量和勇氣,又為我們的幼稚的生活預備了歡樂。在漫漫長夜裏,在無聊的時間裏終於能夠從麻雀的痛苦裏掘出一點能夠對我們有所安慰的東西。在我們的眼中,這僅僅是一個遊戲,一個有趣的行動。而對於麻雀來說這卻是一個滅頂之災,一種突然來自不可知處的強力所導致的毀滅,莫名其妙的無辜者所遭到的毀滅。可是,它們的存在和它們的毀滅原是被忽視的,從我們的眼睛看去,它們的命運如何是完全與我們無關的,盡管我們參與了它們的命運變化——它們仍是我們之外的事物。
我們守護著自己,也從未將自己假設為別人,也就是說,作為人生的起點,一個孩子從來沒有從他人或他物的立場和角度上審視過自我和靈魂。我們所願意的便是我們所願意的,就是自我的出發點,就是行動的依據。這樣的理由就足以支持自己的決斷了。
我們借著黑夜裏的微光看到我的鄰家的孩子已踩著木梯接近了那個鳥巢,或者說已經接近了那個隱藏著麻雀窩的地點。我看到他不敢將手一下子伸進去(這是出於人的自我保護本能,對於一個黑暗的、不被完全確知的洞穴總是懷有怯懦),在此之前,我們就曾聽到過一些可怕的故事:有的孩子在掏鳥窩時突然遭到蛇的攻擊,據說,蛇常常將鳥兒驅走,而自己卻不勞而獲地強占了別人的巢穴並在那巢穴裏找到溫暖和舒逸。這樣的故事可能是真實的,蛇的行為是可惡的,不公義的,然而它或許有著另外的作用,那就是對更多的掏鳥窩的孩子們構成足夠強大的威懾。看來,壞的勢力並非是絕對的惡的顯形,它還保留著它製約惡的權利。它使得一個孩子在行使自己快樂的權力時有所顧忌,讓他至少意識到那快樂的權力原是有限的——任何無視一切的任性都可能遭到懲罰,有時那懲罰乃是格外嚴厲。因而,我們在黑暗裏要有所警惕,尤其要在遊戲裏注意到那些藏匿於自由和快樂裏的規定,那是遊戲裏原本就有的東西,它在一開始就被無所不在的上帝作為一條秘誡塞進了遊戲和自由的底座。
人們總是能想到一些回避天懲的好辦法。他們用一束光來試探巢穴裏的情況——如果證明那巢穴裏有鳥兒,蛇就不會存在。蛇與鳥是不會同眠於一穴的,這是所謂的推理(相反,沒有鳥兒,蛇就有可能正在那巢穴裏),人們需要的是萬無一失的正確判斷。鄰居的孩子(他與我的年齡差不多)站在木梯的踏板上,在兩根木簷的中間向裏麵張望,他試圖憑借自己的視力來探明裏麵的情況。這是不可能的。那裏麵的黑暗比我們所處的黑暗還要深。最後,他將手電筒打亮,一束強光突然從鳥巢的入口處射到裏麵,這樣的光驚擾了麻雀們的睡眠(能夠想象到它們驚慌的樣子,它們睡眼惺忪地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睡夢被打斷了,成為一些羽毛一樣的碎片並在那光亮裏飄散),它們迅速遺棄了自己的睡夢(也許那個夢很好,甚至有點象征著跡象的意思),以為外麵天已大亮。它們勤勞的本能驅使自己掙紮著向外飛去。(也許它們還在譴責自己的懶惰:啊呀,天已這麼亮了,我還不知道呢。怎麼這麼晚才醒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