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2 / 3)

捕獲麻雀的方法還有一些,比如說,將一個鐵篩設置在院子裏,用一根樹枝將篩子的一邊支撐,又在那篩子的下麵放一些糧食。當然,那根支撐篩子的樹枝上一定要拴一根細繩,那細繩又拉到屋子裏,捏在我們的手裏。這是一個簡易的陷阱(陷阱從來都是簡易的,越是簡易就越是容易迷惑對方),一個以逸待勞、守株待兔的惡毒計謀。

這個計謀常常能夠得逞(世間的許多陰謀都能夠得逞,這是陰謀的權利),因為利益總是使一些生命變得愚蠢。它們(他們)一般地不會保留兩個以上的判斷(那樣一切生命就變得猶豫不決、疑惑不定和裹足不前),在利益與災難的抉擇中,它(他)們總是從理智中掃除了、放棄了災難的可能性。它(他)們便向別人的陰謀和陷阱裏傾斜,直到被絆住了腳跟。

我與鄰居的孩子曾使這樣的陰謀實現過一次。實際上,兩個以上的孩子在一起,就極易成為幾個小陰謀家。因為他們純潔的靈魂裏渴望沾染塵埃,也渴望他們成為汙濁世界的象征和縮影。大人們的陰謀有時需要一些依據的支持,而孩子們更適於憑空杜撰,這使得想象力戰勝了現實。我們正是依憑自己的想象力找到了這樣一種物質的設計——從一隻篩子、一根木棍、一根長長的細繩和可以數得見的幾粒糧食構築了一座生死攸關的迷宮(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畢其一生都在談論類似的迷宮,他有過種種巧妙的設想,都是為了使某個人,某個國王,某個王國乃至整個事件深陷其中),迷宮是針對智力的最惡毒的設計,它構成了種種不可思議的挑釁,人的挑釁,人對自己及整個世界的挑釁——至於針對天上的飛鳥,這不過是孩子們針對未來所做的計算和練習而已。

一切都有所預備(就像是施洗約翰為預備主的道路而顯現一樣),我們將那根細繩拉到了屋子裏,從已經開得很小的門縫裏,可以看得見篩子被木棍支在院子的中央,也就是說,它帶有某種幾何性質的美,一個計謀被置放於一個正方形的中心,它意味著世界未必非得在一個三維空間展開,我們將它完全設計到一個平麵上,它包含了四條相等的邊和中間的一個點,那個點由世界之外的手所操縱和控製,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們等待著(這是一種關於等待的遊戲,關於機會與時間的遊戲),看到陽光從篩子的網眼裏投放到那些糧食的顆粒上,它們顯現為一個扁圓的羅網——為什麼要用篩子的而不是其他物什來張開這一陷阱?因為篩子的網眼在篩子倒下時減小了阻力,也增加了捕獲的速度,它的效率更高一些,或者更重要的意義在於,從形式上看篩子更近似於一個羅網,它有著隱秘的噴發咒語的魔力。

等待首先是對我們的耐心的試練。我們從門縫裏看到世界被擠壓為細細的一個窄條,它從天空延伸到地上的羅網上,這是一個事件的全過程,它包含了開始和終結,從天上到地麵,這是整個空間裏事件發生的秘密程序。我們的視線正是這樣被縮小了,我們的雙眼盯著篩子及篩子下麵的糧食顆粒,直到那些形狀在長時間的注視之中變得虛幻。

鄰居的孩子問我:怎麼還不見它們飛來?我們已經等了不少時間了。我說:再等等吧,它們( 麻雀) 肯定會來的。我的內心充滿了信念,我不相信自己的苦心設計會付諸東流。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失望是獲得的前提。你在等待中試探自己,一般地說,你在長久的等待中感到了希望的喪失,那麼那希望便在現實中悄悄向你靠近,你準備撤銷自己為等待所做的努力,或者說要取消那等待本身,被等待的事物才會來臨——等待的對象很喜歡停留在等待的極限上。真的,事情也往往是這樣,或者說,恰好是這樣。當我們已經感到了不耐煩,感到就要失掉耐性時,幾隻麻雀出現在旁邊的樹枝上。我們不能通過窄小的門縫看到它們灰色的身影,卻從那嘰嘰喳喳的聲音裏知悉了它們的存在。它們肯定已經從離地麵不遠的地方看到了地麵上的東西,尤其是從那篩子的網眼中看到了篩子下麵的食糧。最後的結局是,它們飛了下來,我們拉動手中的繩子,篩子倒下了,捕獲了它們中的兩隻。我們立即打開屋門,跑到院子裏,輕輕地將篩子揭開,小心翼翼地捉住了它們。


C

麻雀們遭遇的厄運太多了,它們常常成為大地的祭品之一,這是上帝為它們設計的道路。他將它們安置在離地麵最近的地方,並且將一些卑微的利益賜予它們,同時也將災禍給它們。那就是說,對生命來說,你不可能單純地接受一樣贈予,那贈予裏原就包括了它的相反的東西,一個就是兩個,甚至是三個。這是你被上帝或他人施予和饋贈的理由,一個極其重要的理由,恩寵之中含有天譴和懲罰。

它們的巢窠就築在不高的地方,這就為它們的命運劃定了界線。麻雀是一種貼著地麵飛行的鳥兒( 這我已經說過了),因為它必須居住在能夠看到地麵的地方,最理想也最省事的辦法被它們所采納:將鳥巢放置在人們居住的屋子頂端,屋簷的縫隙裏或牆縫裏就可以棲身了,似乎這也是絕好的棲身之所——人間的溫暖能夠熏染它們的心,當然,人間的不幸氣息也要注入它們的呼吸。

這樣的巢窠讓人伸手便能探到,實際上,它們就在人們的頭頂上。在很小的時候,我們就對這些鳥巢進行過襲擊和洗劫。我們這樣做的理由是,麻雀妨害了人們的生活。它們的巢窠深入到人的住宅裏,它們鑿壞了我們的房屋。它們的自私自利使人們憤怒——其實,在我看來,麻雀們的妨害是極其微小的,它們僅僅是找到了一些房屋上的缺陷、漏洞和縫隙.並將這些小的空隙拓寬了一些、擴大了一些,以便使自己和自己的後代擁有好一點的居住條件。它們的行為原是無可厚非的。關鍵是,人們將它的這一行為與其他行為聯係起來看問題,事情就變得糟糕起來(麻雀與人爭奪糧食,又不停地叫喊著什麼,使人的安寧受到影響,它的叫聲一點兒也不悅耳,相反,它們的嗓門沙啞,它們的語言毫無規律可言,又那樣急促,讓人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