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能是我7 歲或者是9 歲的時候。樹陰遮去我腳下的一部分顏色。天空升得很高,街上傳來粗魯的叫賣聲。在我與樹張開的夾角之間,囊括著半個天頂,那裏隱隱透著某種界線,它告訴你,你所擁有的,隻有那麼多。別指望你能做多少,你已經有了一個角度,這就夠了。我微笑著,感到格外快活,看著父親的照相機哢嚓一閃,這一瞬間就固定了。人居然會發明照相機這類玩意兒,幫自己記憶那些幾乎跟你無關的事。有人說過,記憶與永恒聯係在一起。那一瞬間,就這樣永恒地存留下來——現在我看著那個永恒,而自己卻在悲哀地變化。那個永恒是那樣短促,它隻跟我的悲哀聯係著。那時的棗樹葉子一定很透明,陽光可以穿透它,而也有一部分脆弱的光線,被折射過來,照耀著我的眼睛。我被那種深綠的光刺激得眯了眼,卻什麼都沒想,而父親的手,正在擺弄著那架機器,提醒我注意看著前麵,並且要笑一笑。前麵有什麼可笑的呢?真可笑,我就笑了,快樂總是出現在最沒理由快樂的時候,這就是快樂的由來。在快樂的深層也許埋藏著另外的東西,可是你不知道,你卻像一個傻瓜那樣地笑,而且完全有可能調動自己的全部活力,竭力笑得意味深長——事實上這笑裏什麼都沒有包含,空洞裏一無所有,像一個深不可測的哲學概念。
我不能忘掉童年的許多東西,這正是在證實著某種成長的悲哀。夏日時分,玉米花正在開放,無邊無際的,它與葉子相比,顏色顯得更靠近黃色或者白色。這種較淺的色彩,一點都不顯眼,樸素得有點迂腐。但是,這是在太陽下的景象。如果日光靠近黃昏時分,這一切就會顯露出一些微妙的變化。玉米的植株,它巨大的數量開始凸出自己的涵義。無邊無際。是的,無邊無際的玉米,頂端花穗像皇冠那樣,一點一點地接近著蒼茫的天。暮色在下沉,暮色顯現出自己的重量。在這重量發暗的壓迫下,玉米花突然顯出了光芒,樸素的東西頓時輝煌起來,就像巨大的夜光表那樣。
樸素的東西隻在暗處發光。而且它耀眼的光芒一般都安排在時間的末端,越是生命接近尾聲,你就越會返回頭來熱愛它。我已經30 歲了,我現在已經開始熱愛這種東西了,這說明著什麼?而我在童年時候,在那閃閃的花穗之下,正在跟同伴趴在地上,貪婪地抽著煙。
一般地說,這是一種有趣的遊戲。把蓖麻葉子摘下來,埋到濕潤的土裏,把蓖麻的莖稈伸進去,用手指捅一個窩兒,然後把從父親或者爺爺那裏偷來的蘭花煙裝入其中,有時也用揉碎的幹樹葉替代。劃一根火柴,幾個小夥伴趴在地上,銜著空心的蓖麻莖稈,貪婪地吮吸。煙霧開始在嘴和鼻孔中噴吐出來,帶著蓖麻味兒。煙霧在暮色中隨意地消散了,每個孩子的嘴裏都留下了那煙的苦澀。這是一種耐人尋味的味道,因為這滋味來自夏日的暮色,是一種屬於自然的氣息。它表明一天的光景,以勞苦開始,以遊戲而終——我們本來是來割豬草的,鐮刀上沾滿綠色的草渣。這簡直就是一出人生喜劇的縮影:年輕人的忙碌和奮鬥,老年人在孤獨中遊戲——這些行為在童年時代便開始一遍遍演習,而這些東西真的變為不可忽視的現實時,我們還是感到有點突然,好像我們從未做過這種事。遊戲的確使人快活,真實卻恰好相反,它與遊戲的本質區別在於,遊戲屬於有意安排,真實的生活卻常常出人意料。因而,有意安排的東西一般是容易實現的東西,它的曆程由於目標容易達到而充滿輕鬆活躍的氣氛。生活則不是這樣,它目標遙遠、充滿艱辛。
好像有些事提醒我,我已經在遙遠的時代,做過這樣的傑作。我曾經對許多事實深信不疑。譬如說,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廣闊的田野以它的平緩之軀深入到我童年時代的一個秋季。我看到一棵樹正在散播它的落葉。在那樹木成林的地帶,落葉像沙子那樣被風揚起,在空中劃出各種奇怪的曲線,最終在地上落腳。樹木的腳下,早已積了厚厚的一層,讓你感覺到整個大地像一隻布滿鱗甲的海生動物。你就站在這隻巨龜或者鱷魚的背部,根本感覺不到大海的存在。你通過另一種東西生活在其中,卻無法見到自己真正的生存依賴物。是的,就像許多詩裏歌唱的那樣,整個大地都在凋謝,凡是存有樹木的地方,都響成一片。貧瘠不毛的山包上,就有那麼一棵樹,但它因了落葉的緣故,感到自己的喧鬧,有時一個人也會有自己盛大的節日的,比如說,這或許是那個山丘的生日。葉子也會在河岸上落下,翻幾個身,躺進光滑的流水,它並不會想到,自己最後的一搏,竟是回複到嬰兒狀態,躺進了波浪起伏的搖籃。
落葉繼續落著,以它沙啞的喉音持續著自己的呼喊。它隨遇而安,隨便地落在自己應該安營紮寨的位置——也許是布滿圓錐形狀墳堆的墓地的荊棘頂端,或是在籬笆的尖矛花邊上。它們穿過了多麼遼遠的時空,在宇宙的弧線之下,大雨一樣,細雨一樣,風一樣,塵土一樣,轟轟烈烈或者輕鬆地落著,宛如一切事物的結局那樣,覆蓋在生者和死者的身軀上。它們的頭顱依舊立在原有的地方,而它們的靈魂卻分散到每一粒塵埃裏,並以這些分散的方式,賦予那些生者或死者以新的靈魂——就像樹木在春天時自我更新一樣。我就在這樣的落葉中走著,不如落葉那樣瀟灑從容,也不如大地那樣悲壯深沉,畢竟年齡太小,對於一個兒童,這兩者都談不上。那時,我還沒有一個成人所持的憂鬱和敏感,並沒有想過,這四時變化的周期,或許是生命乃至萬物的啟示。自然界隨時都在出示著簡練的箴言,它卻在我們蒙昧之時,閃電一樣劃過天穹並消失在深邃的黑暗裏。那些先知或賢哲,乃是捕獲到這樣的瞬間,才觀看到自己燦爛絕頂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