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說:"原來的衣服顏色淡了些,不時興了,我想去裁縫鋪做些新的花樣。最近那種藏青色最流行,興的是一種團花,做起來必須對花心,雖然多費些材料,可是穿起來又大方又好看。"
虞洽卿心道:"小雪平日花慣錢了,一點也不知道節儉。指望她當家理財,純粹是妄想。"心中有幾分失望。
和小雪處得久了,虞洽卿漸漸的有些煩了,索性不如去各處顏料行轉轉行情。這上海好玩的地方甚多,他平日忙於生意,沒有閑功夫,轉完顏料行,便去賭場試試手氣,搖攤、攤牌九、倒銅旗很快無師自通,麻雀、挖莊、打撲克更不必說了。幾日下來,竟小有進項。一口氣玩了一個多月,手氣一路下轉,連輸了許多錢。他是商人出身,輸的雖不多,卻將錢看得很重,回到家裏悶悶不樂。
小雪近來見他拿錢出去,回來空空如也,問他生意怎麼樣了。他說有兩個月沒去了。小雪問他這些日子天天去了哪裏,他說賭場。小雪看他一臉晦氣的樣子,知道他輸了錢,沒好氣地道:"沒有金鋼鑽,別攬磁器活。你不去跑業務,去賭場做什麼?"似乎意識到什麼,道:"是不是和奚老板鬧翻了?"
虞洽卿猛然間也似乎意識到什麼,順著她說道:"是啊,鬧翻了。"
小雪道:"我說你怎麼忽然甘心來接我。你現在有出無進,坐吃山空,長久下去不是個事。"
虞洽卿出來日久,手頭有些緊,才去賭場碰運氣,不料愈輸愈多,現在又挨了埋怨。他年輕氣盛,出道以來一帆風順,隻是最近顏料市場一直不漲價,使他有些煩躁。從小雪的神情看,有些嫌他沒了事業,心中惱恨不已,心想:"你花錢如流水,我尚沒說你,你反倒嫌我沒出息。"罵道:"老子花錢,用不著你操心。"
小雪見他發狠,一邊哭,一邊不示弱地罵道:"虧老娘我一心嫁你,卻是個在外麵沒出息的,在家裏逞能的。你這樣說我,分明看不起我。"
兩人越說越惱,罵了起來。小雪看似文靜,終究窯姐出身,若論罵陣,虞洽卿自愧不如,有心發狠,忽地冷然一笑,心道:"她又不是我老婆,老子何必在意。"出去看顏料的行情了。
兩人鬧了十幾天的別扭,小雪見他仍去賭場,回來後照舊口袋空空,正要發作,房東走進來,道:"虞先生,這個月的房錢你還沒給,總欠著,我也吃不住勁。昨天你不是聽見了嗎?又喊收巡捕捐了。他們在人家大洋房前不敢怎麼樣,到我們這小房子前就不一樣了,好像他們高了,我的房子低了。我可不敢拖。還有電燈公司,也厲害得不得了,說到限不付電燈費,就來剪線。"
虞洽卿手裏還剩些錢,隻是不多,有心拖一拖,順便看看小雪肯不肯出錢。小雪聞言毫無反應,倒頭睡去。虞洽卿隻好對房東道:"暫且寬限幾日,容我出去借些錢來,倘若再拖您的,我就把這條鏈子送給你了。"背對著小雪,朝房東晃了晃懷中的項鏈。這條項鏈本是他在一個月前給小雪買的,見小雪毫不體恤家用,一直藏在懷中。房東見那項鏈值好些錢,咽了口唾沫,道:"一言為定。"
房東出去後,小雪忽然過來奪那項鏈道:"給我看看。"
虞洽卿用力攥緊項鏈,把小雪推在床上,道:"這是房租。"
小雪見虞洽卿神色不善,捂上被子,嗚嗚地哭個不停。
虞洽卿想:"她也許快走了。"果然,沒過幾天,小雪刻意打扮起來,虞洽卿知道,她不是打扮給他看的。虞洽卿頭腳出門,有意在附近藏起來,小雪後腳不知去了哪裏。開始的時候,小雪還有所顧忌,到了後來,回來得越來越晚。
一天,小雪午夜過後才回來,虞洽卿說:"我把房租交上了。"小雪"哦"了一聲睡了。
第二天,小雪什麼時候出去的,虞洽卿並不知道,反正天還沒亮。當晚,小雪沒有回來。隔了幾天,小雪帶著酒意回來了,顯得很高興,還帶回一瓶洋酒。她很高興地給虞洽卿倒了一杯酒。虞洽卿意識到:"小雪要離開他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小雪帶上行李不辭而別。望著她遠去的身影,虞洽卿感慨萬千。他知道,小雪是他第一個動過結婚念頭的女子。虞洽卿自言自語道:"女人如衣服。"
盡管小雪的離去使他一度感到說不出的輕鬆,但他心裏懶懶的,什麼也不想做。他不想去賭場,更不想去顏料市場看行情。顏料一直沒有漲價,奚潤如也許快氣瘋了。虞洽卿現在的心情會不會和奚潤如一樣呢?
就在小雪離去的第十天,奚潤如找來了。"虞先先,可找到你了!"他沒有像平常那樣喊虞洽卿為"和德",而是喊他"虞先先"。看到他滿麵春風的樣子,虞洽卿知道,這一次豪賭又成功了。奚潤如顯得很激動,用力握著虞洽卿的手。
虞洽卿問道:"漲了?"
奚潤如盡量壓住興奮之情,低聲道:"漲了,這些天一直在漲。自從你那次進過貨後,歐洲輪船一直沒來送貨。前些日子一問,才知道那邊有戰事,近期不會過來了。後來,同行們見情況屬實,紛紛開始提價。"
虞洽卿道:"大家都在提價?"
奚潤如道:"也有和我們一樣關門歇業的。"
虞洽卿滿意地點點頭,道:"我們一直在歇業?"
奚潤如道:"你走了,我想賣也賣不掉多少,一直沒賣。"
虞洽卿故意道:"既然漲價了,那就賣吧!"
奚潤如道:"我也想賣,但我更想問問你的看法。"
虞洽卿追問道:"這些日子你一直沒賣那些顏料。"
奚潤如不好意思地說道:"你知道我們是小本經營,總歇業不是辦法。何況有些老客戶找上門來,不賣不行。"
虞洽卿道:"賣了多少?"
奚潤如道:"隻是一點點。"
虞洽卿臉上露出不悅之色,奚潤如忙道:"我現在也覺得虧得慌。早賣一日,便少賺一日的錢。"
虞洽卿道:"我看還是繼續歇業的好。"
奚潤如有些猶豫道:"我也知道這個理。但現在脫手,利潤已經相當可觀。"
虞洽卿不想和他說更多的道理,懶洋洋地說道:"你是大股東,你說了算。"
奚潤如意識到虞洽卿不讚同他的看法,咬了咬牙道:"好,聽你的,歇業!"
沒過幾天,奚潤如又來了,極為神秘地道:"據說,好多家店的顏料快賣光了。"虞洽卿道:"價錢漲沒漲?"奚潤如笑道:"都快賣光了,能不漲嗎?你不出去看看?"虞洽卿道:"有你出去看,還用我嗎?再者說,我回去也不方便。"奚潤如道:"近來,總有同行找我商量勻貨的事,願出高價。"虞洽卿知道他不會同意,道:"你知道我麵子熱,出去了沒準會答應他們。而且,三個月前的那批貨被我一個人獨吞了,我怕大家罵我,許諾他們沒貨時可以過來勻。"奚潤如會意道:"你還是待在這裏的好。"虞洽卿問道:"外麵有沒有小雪的消息?"奚潤如道:"有。要不然我怎麼找到的你。"虞洽卿道:"她有沒有問你什麼?"奚潤如道:"她問我找你何事?"虞洽卿道:"你怎麼答的?"奚潤如道:"我看她和一個洋鬼子在一起,就說我想找你算賬。你知道,我最討厭洋鬼子了。然後她就把你的住址告訴我了。"得意地笑道:"我是來算賬來了,但不是她想像的賬。"見虞洽卿麵無表情,道:"你不是把她接出來了嗎?她怎麼又和洋人在一起?"虞洽卿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和她說,我說你鬧翻了。"奚潤如一臉迷惑,道:"幸虧我和小雪什麼也沒說,否則,找到你的人不止是我,顏料行的同行也會找來。"虞洽卿補充道:"還有小雪。"猛地躺在床上道:"你能不能幫我找個女人來?"奚潤如道:"隻要你說出個名,我就能幫你找來。"虞洽卿道:"隨便。"奚潤如什麼也沒問便走了,他這才看出虞洽卿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愉快。他也沒有問賣不賣顏料的事,虞洽卿不說賣,他有點不敢問了。
過了一段時間,顏料價格一漲再漲,歇業的店鋪耐不住勁,紛紛營業。瑞康號是最後一家營業的,他們存貨最多,狠狠地賺了一大筆。奚潤如這才看清了虞洽卿的遠見卓識,又是服氣,又是擔心。
瑞康號營業的時候,虞洽卿搬出了令他傷心的屋子,讓家俱店將家俱取回去。那些家俱是他租來的。上海日益繁華,家俱之華麗觸目驚心,很多人有心養外室,一時買不起,便向店家租賃,所以在上海組織臨時家庭非常便利。常常男女雙方上半天說定,到了下午屋中家俱就樣樣齊全了,組成一個"甜蜜的家庭"。一旦勞燕雙飛,各人走各人的路,頓時人去樓空。這是常有的事。
虞洽卿"重操舊業",仍舊忙著跑街。此時的他,不僅僅是跑街,也不僅僅是瑞康號的股東,而是顏料行業赫赫有名的赤腳財神。他一麵尋找著更大的機會,一麵紮進了溫柔鄉裏。虞洽卿有了錢,變得對女人越來越挑剔。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整夜泡在寶善街一帶的堂子裏。據說若幹年後,虞洽卿在豪華的辦公室裏常常顯得神色恍惚,坐立不安,在信紙上信手寫出"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這是古人梁惠玉說過的一句話,意思是說寡人得了好色的病。有好事的職員看到此情此景,廣為傳播,一時之間,虞洽卿成了人們的笑柄。每每看到他的神色不對,職員們就笑著議論:老板的寡人之疾又犯啦!
一天,虞洽卿走在寶善街上,突然看到"牡丹樓"三字,不由想起虞慶堯提到的秦月娘,說她是上海風月場第一人,不免怦然心動,闊步上了牡丹樓。老鴇笑臉迎上,問:"這位哥哥,想找哪位?"虞洽卿道:"這裏可有一位秦月娘?"老鴇笑道:"小哥恐怕記錯了,哪裏有什麼秦月娘,月娘、翠娘來客了。"月娘、翠娘聞聲而出,輕挪蓮步,連摟帶抱將虞洽卿擁了進去。虞洽卿進房一看,隻覺眼前一亮。正中一張銅床,銅床上沒有帳子,隻張著一個鸚哥綠的帳頂,連著帳簷垂下一個精美的電燈,窗子關得緊緊的,窗上垂著粉紅色的窗簾。梳妝台上有一麵銅鏡,散落著幾瓶胭脂和香水。頓時,虞洽卿有幾分飄飄然。
二女將他扶到床邊,他仔細左右端詳。左邊這個,一張甜靜俏麗的臉龐,額前一簇小劉海,腳上穿著一雙湖色刺繡黑花的拖鞋,雪白的布襪,下著一條綠色絲紗單褲,上著一件淡紅透明單衫,胸口故意露著,和雪白的玉頸連在一起,白花花的,奪人雙目;右邊那個,一張鵝蛋臉,兩條柳葉眉,回眸一笑有些奪人魂魄,身穿一件灰色印度綢上衣,印著無數燕子的單衫,黑裙,白襪,高跟的白緞子鞋。
虞洽卿早已心醉,哪裏顧得秦月娘,顛鸞倒鳳不亦樂乎。事畢,三人推杯換盅,酒興漸濃。虞洽卿見二女年齡不過十八九,豆蔻年華,水靈靈的鮮嫩,隻覺興起。這時,後堂傳來陣陣琴聲,虞洽卿雖然不懂音樂,卻聽出那琴聲充滿憂愁,似艾似怨,如哭如泣。二女不知他是來找秦月娘的,脫口說道:"一定是秦月娘在彈琴,真掃興!"
虞洽卿聞言,顧不得二女,向後堂尋去。秦月娘住在後堂的一間偏房裏,已近四十歲,模樣仍舊端莊秀麗。隻見她凝眉聚目,細指纖纖,漸入佳境。未等曲終,虞洽卿推門而入,說:"姐姐彈的什麼曲子?"秦月娘見有客人進來,感到意外,說道:"小哥一直在聽嗎?這一曲叫《琵琶行》。"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被貶到江州做司馬,心情抑鬱,做了一首《琵琶行》,以抒心中不平。後人為之譜曲,彈起來和他的心情一樣抑鬱。虞洽卿歎道:"我雖然不懂音樂,姐姐彈的我卻聽得懂。姐姐可是秦月娘?"秦月娘一怔,說:"她死了。"虞洽卿歎口氣,說:"可惜了。"秦月娘問:"小哥過去認識她?"虞洽卿道:"早有仰慕之心,可恨無緣謀麵。"說完故意握拳頓足。秦月娘感慨萬千,道:"我這裏有一個她送的扳指,小哥既然這般鍾情,不如拿去做個紀念。"虞洽卿連聲道謝,接過扳指用手絹仔細包了,小心地放入懷裏,坐在一邊陪著月娘說閑話。
日暮,秦月娘見虞洽卿談吐不凡,胸懷大誌,有留宿的意思,虞洽卿自然當仁不讓。兩人雖差了十多歲,一夜溫存,萬種風情,仍是言說不盡。虞洽卿暗想:"秦月娘久經風月,竟還似女兒狀。"不禁暗自偷笑。
次日清晨,虞洽卿醒來,俯頭看到棄在地上的白床布,有點點處子之紅,不禁吃驚,暗想:"真是奇女,到現在仍守身如玉。她不肯自認秦月娘,多半怕壞了秦月娘賣藝不賣身的名聲。"細看熟睡之中的秦月娘,雖然風韻猶存,但眼角已微有皺紋,遠非昨晚朦朧之中可比,心裏不由生出幾分悔意,悄悄起床下地。這時秦月娘也醒了,問他:"小哥可是要去了?"虞洽卿歎口氣道:"我知道姐姐是秦月娘!"秦月娘淒然說道:"沒想到還有你記掛著奴家。"原來,秦月娘雖然紅極一時,招來無數達官貴人的青睞,終究隻能讓人聽曲兒,難解饑渴,門前漸漸冷落。隨著她年齡的增大,她已如昨日黃花,被人最終遺忘。因此,秦月娘不得不避居後堂,終日與琴為伴,以了殘生。秦月娘在年輕時攢了些錢,具有贖身能力,但她來時有人送,走時無人接,深以為恥。百無聊賴之際,秦月娘遇到對她念念不忘的虞洽卿,竟動了真情,有以身相許之意。
虞洽卿聽她自認,更是感慨萬千,這個上海風月場上第一人,引得多少人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卻無一人如願,隻有他虞洽卿獨享其身。"姐姐可有什麼要求?虞某願效犬馬之勞。"虞洽卿說。"小哥若憐我,可願將我接走?"秦月娘說出她久有離開之意,隻愁無人接她。倘若自贖其身,恥於啟齒。
"不出三日,虞某一定幫姐姐了卻這樁心願。"虞洽卿爽快地說。虞洽卿也算信人,果然在第三日用馬車將秦月娘風風光光地接走,並給了她一筆錢,托人送她回了蘇州老家。若幹年後,有一個年輕女子跑到上海虞公館,自稱虞洽卿之女,前來認祖歸宗。這時的虞洽卿已是上海名流,虞府上下那容她這般造次,隻有虞洽卿心如明鏡,吩咐下人不要難為她,又告訴帳房,送她一筆厚金。那年輕女子性情剛烈,見虞洽卿不肯相認,竟將一疊銀票撕得粉碎,從此再也沒到虞府生事。虞洽卿做夢也沒想到,一夜風流竟釀出如此憾事,寢食難安,著人打聽此女下落,從此音信全無。
虞洽卿送走了秦月娘,似乎找回了男人的自信,寡人之疾有所好轉,心思又回到了商場上。
當時,上海租界的繁華遠非華界可比。在華界做買賣的外鄉人隻能望"洋"興歎,此時的虞洽卿誌在必得,萌生了闖一闖十裏洋場的念頭。有一次,奚潤如請一位德商洋行買辦到西菜館用膳,帶虞洽卿一起去長見識。那位買辦架勢十足,好不威風,一副高等華人的氣派。虞洽卿看得好生眼熱,暗暗思忖,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非到洋人手下辦事不可。從那時起,虞洽卿便一心想到外國洋行當一名買辦。
什麼是買辦呢?買辦無疑是外國資本主義為了侵略的需要在中國豢養的工具。但從另一個角度講,買辦對對中國的資本主義工業化也有著促進的作用,否則,《盛世危言》的作者、愛國資本家鄭觀應也就不會去當買辦了。當買辦的人大多是舊式商人,他們當中很多人從外國企業學到了先進的西方知識,繼續經營或擴大自己的企業,他們是近代中國第一代以從事對外貿易為主的新式商人。外國企業為何雇傭買辦呢?一是外商言語不通,對中國情況不盡了解,貨幣情況複雜;二是西方資本主義對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不能完全適應,為了便利起見,用一個在中國社會上有信譽和有身價的人來當買辦比洋人直接出麵要好許多。買辦相當於外企的中介人或代理人,是外企的一個出納部門,類似一個保人。外商在雇傭買辦時都要簽訂合同。合同中最重要的條款是買辦如何提供擔保:一是現金擔保,二是財產擔保,三是信用擔保。虞洽卿不久之後所出任的德商魯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