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叔看著兩個孩子鬥嘴,沒言語,或許他也覺得虞洽卿很窩囊,沒禿頭靈活。
"虞叔,是不是先送我?"禿頭問。
"對,先送你到趙家錢莊,然後送洽卿去瑞康顏料號。"
虞洽卿一愣,忙問:"虞叔,阿姆說,好像讓我去趙家錢莊?"
"你阿姆準聽錯了。"虞叔明顯有些支吾。虞洽卿看到禿頭得意地笑著,忽然明白,這一路虞叔讓禿頭買通了。瑞康號隻有八百銀兩資本,三個夥計,遠沒有趙家錢莊雄厚,似乎去趙家錢莊會更有出息。精明的禿頭在船上就打聽到了消息,買通虞叔掉了包。事已至此,虞洽卿隻能安慰自己,說不定廟小閻王大,發達得快一些。
一路上,大雨滂沱,雖然打著傘,衣服仍然淋濕了。"這倒黴的天氣!"虞洽卿心想,這副狼狽樣見老板,會給人家留下什麼印象呢?包袱裏雖然還有一身幹衣服,可是遠沒有這身濕衣服體麵,算了,聽天由命吧!虞洽卿邁著泥巴巴的腳進了瑞康號的店堂,心情竟有幾分緊張。地上潮濕泥濘,一不小心,竟把持不住,仰麵摔倒。糟糕!娘說過,仰麵倒在人家店鋪裏不吉利。他慌忙站起來,難過地低下頭。虞叔回頭瞪了他一眼,盡量壓低聲音說:"你怎麼這麼毛手毛腳的!"
這時,一個中年人走過來,指著虞洽卿說:"慶堯,這就是你要給我介紹的夥計嗎?"虞叔點頭道:"正是,正是。阿德,還不見過奚老板。"這中年人正是瑞康號顏料店的老板奚潤如。虞洽卿連忙過來,誠惶誠恐,深深一躬,不敢言語了。奚老板似乎沒生他的氣,笑著說:"你們猜怎麼著,昨夜我夢見赤腳財神要光臨我的瑞康號,應驗了。你們再看這個小兄弟,長麵大耳的,像不像門上的財神爺?"說完極開心地笑著。眾人順著奚老板的手望去,虞洽卿與畫上的財神果然有幾分像,不禁暗暗稱奇。虞叔畢竟在市麵上混了幾年,第一個回過神來,連忙賀道:"恭喜恭喜,奚老板這下可要發大財了。"眾人也跟著附和:"恭喜恭喜。"
當時,在店裏避雨的人很多,瑞康號請進赤腳財神的奇聞在華界很快傳開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時有人來瑞康號一睹這位赤腳財神真身,瑞康號也因此聲譽大增,營業額不斷上升。虞洽卿也自慶幸,這一跤不但沒有惹禍,反而摔出些福氣來,那顆懸著的心也放下來,心中多了幾分感激。心想這奚老板隨和、平易,一定是個好師傅。就這樣,虞洽卿在瑞康號落了腳,開始了他的學徒生涯,誰也不會想到,若幹年後,這個小學徒成為上海首屈一指的巨亨,更不會想到,他的成功居然是從這個不起眼的小小瑞康號開始的。
上海出過有許多有名望的富豪,如朱葆三、葉澄衷、傅筱庵。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年輕的時候都很窮,都在別人的商號裏做過學徒,經過個人的不懈努力,最終一步步發家致富。看來富貴有高低,人本無貴賤。那個與虞洽卿同來上海的小同鄉禿頭,雖然謀得了趙家錢莊的職位,可最終沒能混出樣來,後來竟跑到虞洽卿處,欲攀高枝,虞洽卿不計前嫌,顧念同鄉之情,安排他在自己的商號做了個小管事,倍受照顧。
第二天,天剛放亮,虞洽卿就睡眼惺忪地起了床。他和其他三個師兄擠在店後麵的一間偏房裏。頭天晚上,幾個師兄就說,這起早貪黑的事往後就有勞師弟了。果然,次日早晨,三個師兄翻身挪背,似乎已醒,卻沒有一個起身。虞洽卿不在意這根"接力棒",黎明即起,清掃庭院。他娘從小就教導他勤奮,所以他一直有早起的習慣。他輕輕拉開師傅的房門,躡手躡腳走進去,取出馬桶。他不敢多看一眼,因為他知道師娘躺在裏麵。吃晚飯的時候,他就感到納悶,師娘沒有出來,飯是由大師兄送進去的。睡覺時他悄悄問大師兄:"師娘怎麼了?"幾個師兄擠眉弄眼,告訴他:"師娘病了。"
"病了,病得重嗎?"虞洽卿不安地問。
"不重,小師弟,你可要好好侍候。"說完,三人哈哈大笑。虞洽卿如墜霧中,不知他們笑什麼。
第二天,倒完馬桶,他來到櫃上,打來一盆水,將櫃台擦得幹幹淨淨,然後又將貨架上的顏料理了一遍。他讀過幾年書,略通文墨,包裝上的說明一看便知,他是個有心計的人,一邊整理,一邊將各貨用法默默記下,整理利落。沒用兩天,他已把店裏各式貨色了解個大概。他感到每個早晨都很有意義,至少不會在白天賣貨時摸不著頭腦,手忙腳亂的。這時,奚老板走進來,衝他滿意地點點頭,虞洽卿心裏感到一絲欣慰,恭敬地說了句:"師傅您早。"奚潤如邁著方步從他身邊走過去,拉開店門,一縷陽光從外麵映進來,店裏一下子亮堂許多。
虞洽卿回到後院,師娘仍病著,他想去照料一下。師娘半臥半坐著,沒有下床的意思,虞洽卿飛快地將屋子收拾幹淨,然後將髒衣服撿在一起,放進一個大木盆。突然,他看見一件內衣上滿是紅紅的血,很是誘人。他自小怕血,不禁擔心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呢?他不知道該不該問師娘,正躊躇著,隻聽師娘訓道:"還不快去洗?"
"可是......這血,您身體要緊嗎?"
師娘的臉竟有些嫩紅,她向虞洽卿招招手,虞洽卿不解其意地走過去,臉上重重挨了一巴掌。
"以後不要多嘴。"師娘說。
早晨的好心情瞬間即被打破。虞洽卿感到委屈,一番好意竟不得回報。這一掌讓他清醒了許多,他是店裏的小夥計、小學徒,而不是給人帶來好運的赤腳財神。其實那奚老板並沒做什麼赤腳財神之類的夢,他見虞洽卿跌倒,心中忌諱不已,但當著眾人之麵,不好發作,商人那種隨機應變的秉性使他隨即胡謅出一個故事,一則去去晦氣,二則可圖個吉利。這夫妻倆對待夥計向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一出雙簧,早已把這個新來的小夥計治得誠惶誠恐、五體投地了,哪敢再偷半分懶,惜半分力。
趁奚老板不在,三個師兄湊過來:"小師弟,師娘怎麼樣?"
虞洽卿心裏明白,恐怕這三個師兄早領教過了,於是裝出一副得意的樣子,說:"師娘還誇我呢。"
"誇你?"
"當然啦,師娘說我人小腿快,還給了我一塊糖吃。"虞洽卿早晨打掃房間時,見地上有幾片糖紙,知是師娘所吃,故有此說。
三個師兄心想師娘愛吃糖,這新來的小師弟斷然不知,想來他的話不會有假,心道:"這兩天的好事怎麼都讓他占了!"
虞洽卿的主要工作是做雜活,打下手。幾個月下來,奚潤如看他做事精細,悟性好,有時就安排他隨大夥計跑跑街,見見市麵。虞洽卿心中暗自歡喜,照例來說,做學徒的頭幾年,一般隻做雜務,很難攤上正經差事,老板破例讓他跟著跑街,這裏包含著看重的意思,所以他辦事更加賣力,遇事也格外留心。
此時的上海,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已經變成了一個富麗繁華的大都市,洋商、豪紳、地主、富戶、政客、傳教士、學生、雇工、商販宛如蜂擁,成了三教九流、良莠參差的大雜院。既有西裝革履、出入乘著洋車的體麵人,也有招搖撞騙、欺行霸市的流氓地痞。虞洽卿經常跑街,廝混其中,耳濡目染,長了許多見識,心胸也開闊許多。他終究是讀過書的人,對一切新鮮事物都易接受,尤其是他這樣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
時過不久,虞洽卿對顏料店的業務就熟悉了。什麼顏料什麼價錢,什麼樣的價錢達到什麼樣的質量,什麼時候買進,什麼時候拋出,對客戶怎樣籠絡,對批發商怎樣殺價,怎樣周旋,他都心中有數。而且他還發現,最不好辦事的地方是洋行。洋行的夥計雖然也是奴才,但自詡為洋人辦事,高人一等,說話口氣不同。為了好辦事,虞洽卿花了三塊大洋從當鋪買了一件八成新的西裝,穿上後去洋行辦事效果的確不一樣,大家彼此相當,可以坐下來平等地談生意。上海這地方最是考究衣著,商界中尤其如此。要是衣服漂亮,人家不奉承也來奉承,萬一衣服樸實,連問一個信人家也當你是鄉巴佬,也要哄騙你。有句諺語,叫做"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佛尚如此,何況是人?因此上海人多在衣服上炫耀,寧可家中斷炊也在所不惜。外地人來上海大多會嚇一跳,說上海人天天打扮得像吃喜酒的樣子。虞洽卿自打穿上了西裝,覺得自己也像個地道的上海人了。
轉眼年根到了,幾個師兄相繼回家探親,隻剩虞洽卿一人幫師父上下打點。他本來也想回家,可摸摸口袋,隻有一塊大洋,心中不禁黯然,回家拿什麼孝敬老娘!他來店裏已有七八個月,學徒是沒工錢的,每月隻給些錢買鞋襪,叫做鞋襪費,他用三塊錢買了西裝,還有一些其他零用了,總的算下來竟所剩無幾。
晚上,他回到房裏,一頭紮在床上,以往幾個師兄擠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從來沒有感到像今天這樣冷清。他回想起拾蛤蜊的那段時光,整日無憂無慮的,決不像現在,凡事都要動番心思,凡事都要留心眼,處處陪著小心,還要處處提防著別人算計。他回想起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小玉,一口一個阿德哥,甜甜的小嘴,不由得歎了口氣,這上海灘雖然遍地是錢,卻沒有他的份,初來上海時的激情在短短的數月之間黯淡了許多。困苦是最足以鍛煉人的,虞洽卿此時也成熟了許多。每次跑街,他都被街上琳琅滿目的商品所打動,但他現在不像小時候渴望糖餅那樣,連看都不敢看一眼,他會看好大一會兒,並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我會有錢的。應該說,上海是有錢人的地方,沒有買不到的東西,隻有買不起的人。金華的火腿,紹興的花雕,雲南的鴉片,良鄉的栗子,拉薩的皮貨,應有盡有。穿梭其中,哪一個會不動心,哪一個不熱血澎湃?
"和德,想家了?"奚潤如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來,笑著問。
"老板,您還沒有睡。"他連忙起身讓坐。
奚潤如嘴上叨著一根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說:"你怎麼不回家?"
虞洽卿笑笑說:"幾個師兄都回去了,店裏上上下下一攤子事,您身邊沒有一個人哪行呢!"這話說得恰到好處,即不獻媚又不落俗,他看到奚老板滿意地點點頭。這大上海確實鍛煉人,虞洽卿此時已經不是那個不善言辭的小毛孩了。
奚潤如拍拍他的肩,連聲說:"好好......你們幾個中,你年齡最小,屬你最懂事,好好幹。"
"謝謝奚老板。"他恭恭敬敬地說。
奚潤如從懷裏掏出兩個大洋,放到虞洽卿手裏:"這是給你的獎賞,過年了,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別悶著,去堂子裏找個阿姐樂樂。"
虞洽卿眼淚刷地流出來,感激得不知說啥好。經此一事,在這以後的日子,就連師娘也不斷地誇獎他,說他在幾個夥計裏是最勤快的一個。可是,店鋪裏最好的位子--跑街,被大師兄占據著。這個跑街相當於現在的營銷員,是店裏最重要的工作,是老板的左右手。虞洽卿偶爾跟著大師兄跑街,自然曉得其中的奧妙,這買與賣之間有許多學問,油水很大。這位大師兄早已滿師,出外辦事從未出過紕漏,深得老板信任。所以,虞洽卿在很長時間內隻能白白羨慕著跑街的位置。
偏偏有一次,大師兄出了一碼事,機會終於被他抓住了。大師兄名叫寶拴,身高體壯,白白淨淨,在幾個師兄弟中最有才幹。在上海打工的單身男人很少有不去堂子的,有些人甚至將一年掙的錢都扔在堂子裏。大師兄也喜歡泡堂子,他有這個本錢。可是,這一次寶拴泡的並不是堂子裏的紅花綠草,而是那裏的鴇母。鴇母年輕時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蘋果阿紅。阿紅那時在長三堂子一帶小有名氣,與她來往的客人多是場麵上的人。不出幾年,阿紅攢足了贖身的錢,本來可以擇人而嫁,可她認識的客人均是萍水相逢,有誰是知心人?而且場麵上的人誰肯討一個堂子裏的大姐做正式夫人?至於那些地位低微的,她常年和那些大老爺們廝混慣了,眼界已高,又有些瞧不起。除非做人家姨太太,但她自由慣了,哪肯低頭伏小,因此便這樣一天天蹉跎下來。那一年有個洋行買辦來過幾次,對她很有意思,可那買辦年紀已經五十多了,阿紅不太滿意。不過,有一樣,這買辦沒有家室,很想找個貼心人,對阿紅也是情真意切,而且對阿紅有求必應,花錢很爽快,拖了很長一段日子,阿紅終於動了心。就這樣,阿紅做了那個五十多歲老頭的續弦。她是在堂子裏混慣了的,除了每月例假那幾日,其餘時光均耐不住寂寞,那老頭兒早已精力不濟,經不起她這般需求無度,沒到兩年,便一命嗚呼了。這一下,阿紅卷到的錢財自然不少。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她風韻猶存,但不願意再正式嫁人,索性買了許多女孩子,教養三五年,然後抬高身價賣出去。不出幾年,手中積累了三四萬塊錢。有了錢,她也不怕沒有男人了,今天張公,明天李生,格外放縱。這些年,她橫豎不嫁,專做露水鴛鴦,三個月一個姘頭,六個月一個情夫,摟上這個,抱上那個。到她四十多歲的時候,那些有頭有臉的姘頭漸漸地嫌她人老珠黃,很少來往了,即使不肯相棄的,無非戀著她這隻秋末的肥蟹,油水尚多。這時候,阿紅才想到找一個老老實實的人,白頭共守。她雖然四十多歲,仍不惜本錢塗脂抹粉,人家瞧了故意逗她:"你打扮得不過二十七八歲,誰也瞧不出你是四十多歲的人。"她聽了這話比什麼都歡喜,嘴裏卻說:"不行,不行,我是個老太婆了。"所以她忘了自己的年紀,決意找一個年輕力壯的郎君。於是她就姘上了寶拴。
寶拴並未真心看上這個比他大許多的老鴇,可他喜歡她的錢。阿紅這一次是真心實意的,自然倒貼了不少。在上海混久了的寶拴第一次嚐到有錢人的喜悅,過去很多欲望一下子都滿足了,而且有些收不住了,麻將、牌九、骰子樣樣都學。初時逢賭必有進項,逐漸上癮,不料後來手風不順,竟背上一屁股債。阿紅見他進出賭場,早對他死了心,索性斷了他的財路。寶拴債台高築,時常有債主找上門來,寶拴自是無力償還,於是把黑手伸向了瑞康號。
這奚潤如四十多歲,花心正盛,早看夠了老婆的黃麵孔,私下在堂子裏姘個相好的。他老婆精明,不敢明目張膽地反對,就拉攏寶拴,想通過控製寶拴來控製奚潤如的花銷。所以,櫃上的事全賴寶拴做主。因此,起了賊心的寶拴很容易下手。但他做夢也想不到,那個不起眼的小師弟虞洽卿正留意他呢!
寶拴從瑞康號挪了錢,暗自歡喜。不料,終於東窗事發。奚老板要送寶拴見官,寶拴磕頭如蒜,求放他一馬,說一定將虧空補上。師娘說:"我早就看寶拴不可靠。"奚老板隻關心虧空,答應放寶拴一馬。寶拴隻好去求他的老相好阿紅,阿紅倒是有情有義,為他補了虧空。但瑞康號卻再也容不得寶拴了。寶拴一去,跑街的位置當然非虞洽卿莫屬。從這件事上可看出,虞洽卿從小就有韜略,他的機敏,他的忍性,遠非常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