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建一座比你家還要漂亮的房子。"虞洽卿躺在地上仍不屈不撓地說。
多年以後,虞洽卿發了跡,回家鄉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虞潤甫家對麵建了一座大屋,樣式與虞潤甫家居然一模一樣,隻是比他家更宏大,更華麗,更氣派。那時虞潤甫已經七十多歲了,很艱難地從自家大門走出來,望著對麵新建的大屋,隻有哀聲歎氣的份。
由於小玉問個不停,虞洽卿對小夥伴們說:"我長大後要掙大錢,發大財。"小夥伴們聽了嘻嘻一笑,平日大家吹慣牛了,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虞洽卿是個很心重的孩子,說什麼話之前都要先過一遍心思。他可不是說說算了。虞洽卿雖然在海邊拾蛤蜊,但他多麼羨慕那個騎馬上學的讀書郎啊!如今,冷酷的現實使得他不可能做上學夢了,從重拾蛤蜊的那一天起,他就做起了發財夢。他常常想起教書的孟先生講過的葉澄衷的故事。
葉澄衷是虞洽卿的前輩同鄉,寧波鎮海人。小時候家裏窮得叮當響,十四歲那年被父母送到上海一家錢莊當學徒。那可不是件好差事,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給師傅倒馬桶,掃院子,擦櫃台,洗衣,做飯,接下來才做正經差事。十幾歲的孩子,起要比別人早,睡要比別人晚,吃要吃主人家剩下的飯,憑白無故的還要挨主人家的白眼。葉澄衷忍氣吞聲,熬到二十歲,攢下幾個錢,買了條小舢板開始在黃浦江上擺渡,才終止了非人的學徒生活。一天早上,黃浦江麵霧氣朝朝的,這種天氣很少有人擺渡。葉澄衷摸了摸口袋,裏麵空空的,這幾天生意不好,竟然不能糊口,他想今天早晨恐怕沒有飯吃了。就在這時,一個金發洋人上了他的船。葉澄衷暗自慶幸,立刻搖起了木櫓。船至對岸,那洋人慌慌張張跳下船走了。等葉澄衷打算回返時,突然發現那個洋人將一個皮包遺忘在舢板上。他急忙跳上岸,高喊了幾句,由於霧太大,那個洋人早已沒了蹤影。葉澄衷是個誠實的小夥子,他想,那個丟了皮包的洋人發覺後一定心急如焚。於是他係好纜繩,忍著饑餓靜候那個洋人回來。直到下午,洋人才風風火火地跑回來,看見葉澄衷還守候在那裏,他的心像一塊石頭落了地,直叫:"Good!Very good!"洋人打開皮包,裏麵竟然裝滿了外幣。洋人從裏麵拿出一遝外幣,塞到葉澄衷懷裏。
葉澄衷人窮誌不短,堅決不收。從此,葉澄衷和那個洋人交上了朋友。那個洋人是著名的美孚石油公司駐華總代理。在那個洋人的提攜下,葉澄衷開始為美孚石油公司做事,從一個跑街做到大買辦,創立了上海燮昌火柴廠和一家擁有一百多艘船的航運公司,成為上海數一數二的巨富。
葉澄衷的故事深深打動了虞洽卿,他常常想,要是他有這個機會,也會像葉澄衷一樣。日頭西斜,拾蛤蜊的小夥伴們背著小簍朝鎮上走去。虞洽卿並不著急,他將背簍卸下來,放在海水裏,將裏麵蛤蜊殼上的泥沙涮幹淨。他是個心細的孩子,涮幹淨的蛤蜊好賣,每一次在鎮上叫賣他都是第一個賣完的。小夥伴已走出很遠,隻有小玉站在沙灘著焦急地等他:"阿德哥,快點喲。"
"不急,小玉,你也洗洗吧。"
"我不洗,背簍濕了會將褲子淋濕的,夥伴們會笑話我。"
"我才不怕喔!"
路上,小玉問:"阿德哥,他們說你夜裏經常將褲子弄濕,是真的嗎?"
虞洽卿臉紅了,吭吭哧哧地說:"男孩子都那樣。"
"真沒出息,這麼大了還濕褲子。"
"不是的,小玉你不懂。"
"那是怎麼回事?"
"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阿德哥,我長大了你會告訴我嗎?"
虞洽卿望了望小玉,歎了口氣。
"阿德哥,你怎麼不高興了?"
沉默了一會兒,虞洽卿才說:"小玉,你知道嗎?慶堯叔要帶我去上海了。"
"去上海做什麼?"
"學生意,臨家阿姆說我長相像我娘,她說,'相貌像阿娘,銀子好打牆',我娘聽了就打算讓我去上海學生意。"
原來,江浙一帶有一個風俗,男孩子到了十四五歲,就要將孩子送出去,一則可以學門手藝,二則可以培養孩子的自主能力。所以,浙江人自小在外麵闖蕩,生活閱曆多,生意也做得好。因此,自古以來,江浙一帶就比其他地區較為殷實。這個風俗至今保留著,在全國各地我們仍然可以看到許多在外謀生的浙江人。
小玉淒淒地說:"阿德哥,我會想你的。"
虞洽卿也動了心,鼻子酸酸的,不過他畢竟覺得自己年長幾歲,於是挺了挺胸,昂然道:"一旦我有了出頭之日,一定回來看你。"
上海位於中國綿長海岸線的中點,居富饒美麗的長江三角洲的東緣,它北指長江,東南瀕臨大海,兩麵連接著太湖流域的水網沃野。發達的西方列強早已把目光瞄準了上海。控製上海,對於外國商品在華的傾銷非常有利。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西方列強用炮艦打開了中國的大門,用強權發展其殖民勢力,從此中國的曆史進程發生了重大轉折,中國的社會被迅速地納入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軌道。上海首當其衝。上海建鎮於南宋末年,優越的地理位置,優良的天然港口,使得它從明朝中葉起就成了東南沿海重要的吞吐港,黃浦江上萬船雲集,"各郡並集,自南及北五六十裏密泊無隙。"航運業的發達帶動了商品經濟的發展。早在清嘉慶年間,上海已享有"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的盛譽。上海城坐落在吳淞江南約三裏的黃浦江西岸,城區有城隍廟等名勝。清道光期間,城內已呈街巷交叉、水道縱橫、商賈相接、宅室毗連、市容頗為繁華之勢,居民稠密,勝於他處,有些地方甚至"幾於無隙地"。
當時的上海雖然呈現出一派大城市的繁榮景象,但就城市規模、商業狀況、人口數量等方麵而言還不是最大的工商業城市。號稱"十裏洋場"的上海到了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才逐漸形成。五口通商後,東方之珠上海成了開埠口岸,當西方列強的戰略重點由珠江流域移向長江流域的時候,上海迅速被確立為殖民主義對華經濟侵略的基地,洋貨洋人大量湧入上海,他們開始在上海建立租界,建立一個不受中國法律約束的國中之國。
1845年,英國駐上海第一任領事巴富爾利用"虎門條約"中的條款在中國建立了第一塊外國人居留地,上海灘第一次被分割。接著美法兩國開始插足,到1849年,英美法三國租界已據有蘇洲河以南3800畝土地以及蘇洲河以北虹口一帶尚未劃界的大片土地,已大大地超過了上海舊城區--古老的上海縣城的麵積。在以後的數十年中,他們尋找各種借口,利用一切機會,不斷對租界進行擴張,截止到1914年最後一次擴張,上海租界的麵積已達五萬畝,構成了新上海城的主體。
租界設置後,殖民者起初隻限於為自己的生活和殖民貿易布置一個簡單的環境,雇傭大量中國勞力建造領事館、辦公樓、住宅和教堂,修建碼頭和倉庫,開辟道路和街巷。除教堂和個別重要建築外,一般建築都很普通,道路街巷也很平常。但自1850年中期以後,租界已經穩定,各種統治機構也陸續建立,殖民主義規模擴大,於是租界的構建速度加快了,建築要求也跟著提高。其時正值太平天國經營東南,時局動蕩,江浙一帶的地主、豪紳、富商懾於疾風暴雨般的革命形勢,紛紛逃亡上海,托庇於租界,而廣大城鄉人民為逃避兵禍和謀食求生,也大量來到上海。短期內進入上海的人口之多,在上海曆史上是空前的。1860年,租界內華人突然增加到三十萬人,到1862年租界內華人竟達五十萬人。大規模的人口流入使"上海在其曆史上首次出現的房地產繁榮中發狂了。"源源而來的中國人迫切需要蔽身之處,殖民者發覺此時經營房地產遠比絲、茶、棉花和"整個遠洋貿易"更為有利可圖,於是將上海一分一厘的餘地都利用起來,他們一方麵抬高價格出租土地,一方麵在空地上用最快的速度造起許多高樓,高價出租或出售,牟取暴利。於是租界內的上海市政麵貌發生了突飛猛進的變化。
上海開埠後,洋人在租界內建立了許多洋行、商號,為洋行推銷洋貨的商店也相伴而生,租界開始熱鬧起來,逐漸形成了許多"聚市"。僅十幾年時間,位於租界中心的幾條馬路和周圍地帶逐漸演化成繁華的商業區,這一帶街市廣闊,店鋪林立,貨物堆積,行人如蟻。有詩描述這裏的繁榮景象稱,"洋場十裏地寬平,無限工商利共爭。風俗繁華今愈盛,肩摩轂擊路難行。"後人也曾將這段繁華區域稱作"十裏洋場"。
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虞洽卿他娘在他十五歲那年決定送他去上海,這可以說是虞洽卿邁向成功的決定性一步。上海是個大地方,這不是虞洽卿家鄉寧波可比的,從虞洽卿人生曆程中可證明這點,正是繁華似錦的十裏洋場磨礪了這位躊躇滿誌的淘金少年,使其逐漸鍛煉成一個地地道道的商人。有一點需要講明的是,在當時的上海,來滬淘金者不乏其人,而在成功者的行列中,以寧波人居多。這說明一個問題,虞洽卿的成功絕非偶然,在種種偶然的背後透著某種必然,他隻是當時寧波人最成功的一個例子,在他成功的背後,還有諸多的人文、地理、曆史等因素。
寧波可謂曆史悠久,兩漢三國時期,寧波與海外已有交往,舟船出海,多從寧波港出發。隋唐時期,寧波與日本、朝鮮及南洋諸國建立了通商關係,成為對外通航的主要港口。宋元時,海外貿易進一步發展,為滿足海外貿易發展需要,當時的政府不僅在寧波設置高麗使館和波斯使館等外交機構,還設有管理對外貿易的市舶司和相當規模的市舶司庫(對外貿易倉庫)。海外貿易的發展極大地促進了寧波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在當時的中國,商業經濟尚不發達,從來都以農業為主,人們把務工經商視為不務正業,寧波人卻在那時就摒棄了這種偏見,從商人數日多。這種趨勢在明朝時受到了打擊,那時寧波不斷有倭寇侵擾。此後到了清朝,又出台了閉關鎖國的政策,寧波商業開始蕭條。不過,寧波人的重商思想一直流傳下來,可以說他們的血管裏流淌著商人的血。也可以說,這是虞洽卿或者是寧波人在商業上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吧。
1872年,虞洽卿和另一個學徒由同村的族叔虞慶堯領著去了上海。中間,隻乘了三天的船。船艙裏悶悶的,站在甲板上也覺不出好多少,一望無際的大海仿佛要將這孤零的大船一口吞下去,原本很想出去闖一闖的虞洽卿在經曆了幾天的顛簸之後心情也低沉了許多。另一個學徒是鄰村的,虞叔叫他禿頭。禿頭比虞洽卿小一歲,看上去蠻機靈的,這幾日他每天都給虞叔沽些酒,一邊坐在一旁侍候著,一邊聽虞叔講上海的事情。虞洽卿他娘是勉強給虞洽卿湊足路費的,他身上並無分文,自然拿不出什麼來孝敬人家,坐在一起也很尷尬,就常常躲在甲板上,心裏忐忑不安。
虞叔在上海南市一家米店當夥計,對那裏的風土人情、嗜好習俗了如指掌,斷斷續續的,虞洽卿知道了他們要去的地方在上海華界。這華界原是上海老城,是華人聚集地,這些年雖向南、北兩處擴展,但其規模仍無法與租界相比,"南市則外瀕黃浦,內逼城垣,地窄人稠......城中空地尚多,而形勢梗塞,以致稍挾資本之商皆舍而弗顧。"盡管如此,華界在殖民侵略的深入和刺激下,其經濟也得到了一定的發展。
夜深了,天與海早已融成一片,船上靜靜的,倘若聽不到海水拍打船舷的聲音,就會感到死一般的沉寂。虞洽卿脫下鞋,握在手中,借著微弱的星光,終於看清了鞋底密密麻麻的針線,那一針一線無不滲透著娘發自內心的希冀,這時候他才完全懂得了孟郊那首《遊子吟》的全部含意。"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他在心裏一遍遍默念著,淚水止不住流下來,家裏若不是窮,母親絕舍不得送他出來,這個時候他也許早躺在被窩裏甜甜地睡著了。
他回到船艙的時候,虞叔酒勁談興正濃,絲毫沒在意他回來。虞叔正說到上海的風月之場,他說道,那秦月娘琴彈得好,曲唱得好,倒也罷了,偏偏生了個嫵媚勾魂的臉蛋,雖說在牡丹樓裏賣藝不賣身,可那些達官顯要、洋行巨亨們哪耐得住,大把大把的銀子扔進去,非要嚐嚐這朵花牡丹。禿頭問:"她依了嗎?""屁,依了,她還能叫秦月娘嗎?所以我才說這秦月娘才是上海風月場上第一人。"禿頭巴結道:"虞叔一定見過她了。"虞叔白了他一眼,歎口氣道:"這種尤物豈是我等消受的,咱那倆錢,隻配到大紅堂子找個半娘樂一樂。"
一時大家都沉默了,虞洽卿心中暗歎,自己隻知道龍山鎮怡園樓有一個翠娘,風流嬌媚,秀色迷人,以為她便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原來這大上海更是藏凰臥鳳,佳代傾城。這一夜他沒有睡好,恍忽自己正走在車馬輻輳、樓閣玲瓏、珠簾暮卷的馬路上,這時從閣樓裏跑出一群天仙般的美女將他團團圍住,一個個嬌滴滴的喊著他虞老爺。早上醒來,下身竟濕濕的。他想起小玉問他為什麼夜裏也將褲子弄濕的事,臉上紅紅的。
他們在淞水浜碼頭下了船。一出船塢,虞洽卿就感到雙眼不太夠使了。這華界雖比不得租界那般高樓聳立,街衢縱橫,卻也是樓閣毗連,車水馬龍。虞洽卿第一次看到了汽車,那王八殼子一樣的東西怎麼就自己跑起來了?虞洽卿第一次看到了洋人,像抹了白粉的臉蛋,毛絨絨外露的胳膊,乍一看怪嚇人的,特別是洋女人,袒胸露背,胸部那對玉兔般的寵物幾乎要竄出來......
"阿德......"虞叔望著他的樣子哈哈笑著。虞洽卿急忙收回眼神,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在家的時候他一直以為那新建的虞家大屋才夠排場,沒想到在這上海根本算不得什麼,真是天外有天啊!
這時,陰沉沉的天空竟飄起雨來,不一會兒的功夫,街麵上泥濘不堪。虞洽卿趕忙躲在一個屋簷下,脫下鞋放進包袱裏。這雙鞋是母親為他出門趕做的,母親的心意可不能讓汙泥給作踐了。
禿頭在一旁冷笑著對他說:"虞叔說,這上海人都穿洋鞋,你瞧你,寶貝似的。"
虞洽卿說:"我可糟蹋不起,我娘說,過日子要勤儉。"
禿頭嘖嘖道:"來上海就是發洋財的,怕什麼?"
虞洽卿說:"錢是那麼好掙的?上海遍地金子等你撿嗎?金山銀山也經不起敗家子。"
禿頭道:"走著瞧吧,看誰是敗家子,誰是守財奴,哪一天你混不下去了,別忘到敝號來。"
虞洽卿沒有吱聲,並不是他不敢應戰,而是他畢竟讀過幾年書,處事有幾分涵養,他不想剛到上海就得罪這個小同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