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導言(3 / 3)

如《世說新語》說魏晉注《莊子》的有幾十家,今但有郭象注完全存在。《晉書》說魯勝有《墨辯注》,今看其序,可見那注定極有價值,可惜現在不傳了。後人所編的漢魏六朝人的集子,大抵多係東抄西摘而成的,那原本的集子大半都散失了。故中古哲學史料最不完全。我們不能完全恢複魏晉人的哲學著作,是中國哲學史最不幸的事。到了古代哲學史,這個史料問題更困難了。表麵上看來,古代哲學史的重要材料,如孔、老、墨、莊、孟、荀、韓非的書,都還存在。仔細研究起來,這些書差不多沒有一部是完全可靠的。大概《老子》裏假的最少。《孟子》或是全真,或是全假(宋人疑《孟子》者甚多);依我看來,大約是真的。稱“子曰”或“孔子曰”的書極多,但是真可靠的實在不多。《墨子》、《荀子》兩部書裏,很多後人雜湊偽造的文字,《莊子》一書,大概十分之八九是假造的。《韓非子》也隻有十分之一二可靠。此外如《管子》、《列子》、《晏子春秋》諸書,是後人雜湊成的。《關尹子》、《鶡冠子》、《商君書》,是後人偽造的。《鄧析子》也是假書。《尹文子》似乎是真書,但不無後人加入的材料。《公孫龍子》有真有假,又多錯誤。這是我們所有的原料。

更想到《莊子·天下篇》和《荀子·非十二子篇》、《天論篇》、《解蔽篇》所舉它器、魏牟、陳仲(即《孟子》之陳仲子)、宋鈃(即《孟子》之宋鈃)、彭蒙、田駢、慎到(今所傳《慎子》五篇是佚文)、惠施、申不害;和王充《論衡》所舉的世碩、漆雕開、宓子賤、公孫尼子,都沒有著作遺傳下來。更想到孔門一脈的儒家,所著書籍,何止大小戴《禮記》裏所采的幾篇?如此一想,可知中國古代哲學的史料於今所存不過十分之一二。其餘的十分之八九,都不曾保存下來。古人稱“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於今惠施的學說,隻剩得一百多個字。若依此比例,恐怕現存的古代史料,還沒有十分之一二呢!原著的書既散失了這許多,於今又無發見古書的希望,於是有一班學者,把古書所記各人的殘章斷句,一一搜集成書。如汪繼培或孫星衍的《屍子》,如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這種書可名為“史料鉤沉”,在哲學史上也極為重要。如惠施的五車書都失掉了,幸虧有《莊子·天下篇》所記的十事,還可以考見他的學說的性質。又如告子與宋鈃的書,都不傳了,今幸虧有《孟子》的《告子篇》和《荀子》的《正論篇》,還可以考見他們的學說的大概。又如各代曆史的列傳裏,也往往保存了許多中古和近世的學說。例如《後漢書》和《仲長統傳》保存了三篇《昌言》;《梁書》的《範縝傳》保存了他的《神滅論》。這都是哲學史的原料的一部分。

二、副料

原料之外,還有一些副料,也極重要。凡古人所作關於哲學家的傳記、軼事、評論、學案、書目都是哲學史的副料。例如《禮記》中的《檀弓》,《論語》中的十八、十九兩篇,《莊子》中的《天下篇》,《荀子》中的《正論篇》、《呂氏春秋》,《韓非子》的《顯學篇》,《史記》中各哲學家的列傳,皆屬於此類。近世文集裏有許多傳狀序跋,也往往可供參考。至於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及黃宗羲、黃百家、全祖望的《宋元學案》更為重要的哲學史副料。若古代中世的哲學都有這一類的學案,我們今日編哲學史便不至如此困難了。副料的重要,約有三端:第一,各哲學家的年代、家世、事跡,未必在各家著作之中,往往須靠這種副料,方才可以考見。第二,各家哲學的學派係統、傳授源流,幾乎全靠這種副料作根據。例如《莊子·天下篇》與《韓非子·顯學篇》論墨家派別,為他書所無。《天下篇》說墨家的後人,“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可考證後世俗儒所分別的“名家”,原不過是墨家的一派。不但“名家出於禮官之說”不能成立,還可證明古代本無所謂“名家”(說詳見本書第八篇)。第三,有許多學派的原著已失,全靠這種副料裏麵,論及這種散佚的學派,借此可以考見他們的學說大旨。如《莊子·天下篇》所論宋鈃、彭蒙、田駢、慎到、惠施、公孫龍、桓團及其他辯者的學說;如《荀子·正論篇》所稱宋鈃的學說,都是此例。上節所說的“史料鉤沉”,也都全靠這些副料裏所引的各家學說。

以上論哲學史料的是什麼。

史料的審定

中國人作史,最不講究史料。神話官書,都可作史料,全不問這些材料是否可靠。卻不知道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曆史便無信史的價值。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何等崇拜孔子,但他對於孔子手定之書,還持懷疑態度。何況我們生在今日,去古已遠,豈可一味迷信古書,甘心受古代作偽之人的欺騙?哲學史最重學說的真相、先後的次序和沿革的線索。若把那些不可靠的材料信為真書,必致:(一)失了各家學說的真相;(二)亂了學說先後的次序;(三)亂了學派相承的係統。我且舉《管子》一部書為例。《管子》這書,定非管仲所作,乃是後人把戰國末年一些法家的議論和一些儒家的議論(如《內業篇》,如《弟子職篇》)和一些道家的議論(如《白心》、《心術》等篇),還有許多夾七夾八的話,並作一書;又偽造了一些桓公與管仲問答諸篇,又雜湊了一些紀管仲功業的幾篇;遂附會為管仲所作。今定此書為假造的,證據甚多,單舉三條:

(一)《小稱篇》記管仲將死之言,又記桓公之死。管仲死於西曆前643年。《小稱篇》又稱毛嬙、西施,西施當吳亡時還在。吳亡在西曆前472年,管仲已死百七十年了。此外如《形勢解》說“五伯”,《七臣七主》說“吳王好劍,楚王好細腰”,皆可見此書為後人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