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導言(2 / 3)

(三)近世哲學

唐以後,印度哲學已漸漸成為中國思想文明的一部分。譬如吃美味,中古第二時期是仔細咀嚼的時候,唐以後便是胃裏消化的時候了。吃的東西消化時,與人身本有的種種質料結合,別成一些新質料。印度哲學在中國,到了消化的時代,與中國固有的思想結合,所發生的新質料,便是中國近世的哲學。我這話初聽了好像近於武斷。平心而論,宋明的哲學,或是程朱,或是陸王,表麵上雖都不承認和佛家禪宗有何關係,其實沒有一派不曾受印度學說的影響的。這種影響,約有兩個方麵:一麵是直接的。如由佛家的觀心,回到孔子的“操心”,到孟子的“盡心”、“養心”,到《大學》的“正心”,是直接的影響。一麵是反動的。佛家見解盡管玄妙,終究是出世的,是“非倫理的”。宋明的儒家,攻擊佛家的出世主義,故極力提倡“倫理的”入世主義。明心見性,以成佛果,終是自私自利;正心誠意,以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便是倫理的人生哲學了。這是反動的影響。

明代以後,中國近世哲學完全成立。佛家已衰,儒家成為一尊。於是又生反動力,遂有漢學、宋學之分。清初的漢學家,嫌宋儒用主觀的見解,來解古代經典,有“望文生義”、“增字解經”種種流弊。故漢學的方法,隻是用古訓、古音、古本等等客觀的根據,來求經典的原意。故嘉慶以前的漢學、宋學之爭,還隻是儒家的內訌。但是漢學家既重古訓古義,不得不研究與古代儒家同時的子書,用來作參考互證的材料。故清初的諸子學,不過是經學的一種附屬品,一種參考書。不料後來的學者,越研究子書,越覺得子書有價值。故孫星衍、王念孫、王引之、顧廣圻、俞樾諸人,對於經書與子書,簡直沒有上下輕重和正道異端的分別了。到了最近世,如孫詒讓、章炳麟諸君,竟都用全副精力,發明諸子學。於是從前作經學附屬品的諸子學,到此時代,竟成專門學。一般普通學者,崇拜子書,也往往過於儒書。

豈但是“附庸蔚為大國”,簡直是“婢作夫人”了。綜觀清代學術變遷的大勢,可稱為古學昌明的時代。自從有了那些漢學家考據、校勘、訓詁的工夫,那些經書子書,方才勉強可以讀得。這個時代,有點像歐洲的“再生時代”(再生時代西名Renaissance,舊譯文藝複興時代)。歐洲到了“再生時代”,昌明古希臘的文學哲學,故能推翻中古“經院哲學”(舊譯煩瑣哲學,極不通。原文為Scholasticism,今譯原文)的勢力,產出近世的歐洲文化。我們中國到了這個古學昌明的時代,不但有古書可讀,又恰當西洋學術思想輸入的時代,有西洋的新舊學說可供我們的參考研究。我們今日的學術思想,有這兩大源頭:一方麵是漢學家傳給我們的古書;一方麵是西洋的新舊學說。這兩大潮流彙合以後,中國若不能產生一種中國的新哲學,那就真是辜負了這個好機會了。

哲學史的史料

上文說哲學史有三個目的:一是明變,二是求因,三是評判。但是哲學史先須做了一番根本工夫,方才可望達到這三個目的。這個根本工夫,叫做述學。述學是用正確的手段,科學的方法,精密的心思,從所有的史料裏麵,求出各位哲學家的一生行事、思想淵源沿革和學說的真麵目。為什麼說“學說的真麵目”呢?因為古人讀書編書最不細心,往往把不相幹的人的學說並入某人的學說(例如《韓非子》的第一篇是張儀說秦王的書。又如《墨子·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諸篇,決不是墨翟的書);或把假書作為真書(如《管子》、《關尹子》、《晏子春秋》之類);或把後人加入的篇章,作為原有的篇章(此弊諸子書皆不能免。試舉《莊子》為例,莊子書中偽篇最多。世人竟有認《說劍》、《漁父》諸篇為真者。其他諸篇,更無論矣);或不懂得古人的學說,遂致埋沒了(如《墨子·經上》諸篇);或把古書解錯了,遂失原意(如漢人用分野、爻辰、卦氣說《易經》,宋人用太極圖、先天卦位圖說《易經》。

又如漢人附會《春秋》,來說災異,宋人顛倒《大學》,任意補增,皆是其例);或各用己意解古書,鬧得後來眾說紛紛,糊塗混亂(如《大學》中“格物”兩字,解者多至七十餘家。又如老莊之書,說者紛紛,無兩家相同者)。有此種種障礙,遂把各家學說的真麵目大半失掉了。至於哲學家的一生行事和所居的時代,古人也最不留意。老子可見楊朱;莊周可見魯哀公;管子能說毛嬙、西施;墨子能見吳起之死和中山之滅;商鞅能知長平之戰;韓非能說荊、齊、燕、魏之亡。此類笑柄,不可勝數。《史記》說老子活了一百六十多歲,或言二百餘歲;又說孔子死後一百二十九年,老子還不曾死。那種神話,更不足論了。哲學家的時代,既不分明,如何能知道他們思想的傳授沿革?最荒謬的是漢朝的劉歆、班固說諸子的學說都出於王官;又說“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漢書·藝文誌》。看胡適《諸子不出於王官論》,《太平洋》雜誌第一卷第七號)。諸子既都出於王官與六經,還有什麼別的淵源傳授可說?

以上所說,可見“述學”之難。述學的所以難,正為史料或不完備,或不可靠。哲學史的史料,大概可分為兩種:一為原料,一為副料。今分說於下:

一、原料

哲學史的原料,即是各哲學家的著作。近世哲學史對於這一層,大概沒有什麼大困難。因為近世哲學發生在印書術通行以後,重要的哲學家的著作,都有刻板流傳;偶有散失埋沒的書,終究不多。但近世哲學史的史料,也不能完全沒有疑竇。如謝良佐的《上蔡語錄》裏,是否有江民表的書?如朱熹的《家禮》是否可信為他自己的主張?這都是可疑的問題。又宋儒以來,各家都有語錄,都是門弟子筆記的。這些語錄,是否無誤記誤解之處,也是一個疑問。但是大致看來,近世哲學史料還不至有大困難。到了中世哲學史,便有大困難了。漢代的書,如賈誼的《新書》,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有後人增加的痕跡。又如王充的《論衡》,是漢代一部奇書,但其中如《亂龍篇》極力為董仲舒作土龍求雨一事辯護,與全書的宗旨恰相反。篇末又有“論衡終之,故曰亂龍。亂者,終也”的話,全無道理。明是後人假造的。此外重複的話極多。偽造的書定不止這一篇。又如仲長統的《昌言》,乃是中國政治哲學史上有數的書,如今已失,僅存三篇魏晉人的書,散失更多。《三國誌》、《晉書》、《世說新語》所稱各書,今所存的,不過幾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