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幾個大小家僮,往宅裏搬柴打水,取米麵蔬菜,整治齋供,忽驚動員外媽媽問道:“是那裏來的僧,這等上緊?”僮仆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問他起居,他說是東土大唐皇帝差來的,往靈山拜佛爺爺。到我們這裏,不知有多少路程。爹爹說是天降的,吩咐我們快整齋,供養他也。”那老嫗聽說也喜,叫丫環:“取衣服來我穿,我也去看看。”僮仆道:“奶奶,隻一位看得,那三位看不得,形容醜得很哩。”老嫗道:“汝等不知。但形容醜陋,古怪清奇,必是天人下界。快先去報你爹爹知道。”那僮仆跑至經堂,對員外道:“奶奶來了,要拜見東土老爺哩。”三藏聽見,即起身下座。說不了,老嫗已至堂前。舉目見唐僧相貌軒昂,豐姿英偉。轉麵見行者三人模樣非凡,雖知他是天人下界,卻也有幾分悚懼,朝上跪拜。三藏急急還禮道:“有勞菩薩錯敬。”老嫗問員外說道:“四位師父,怎不並坐?”八戒掏著嘴道:“我三個是徒弟。”噫!他這一聲,就如深山虎嘯。那媽媽一發害怕。
正說處,又見一個家僮來報道:“兩個叔叔也來了。”三藏急轉身看時,原來是兩個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經堂,對長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還禮。員外上前扯住道這是我兩個小兒,名喚寇梁、寇棟,在書房裏讀書方回,來吃午飯。知老師下降,故來拜也。”三藏喜道:“賢哉!賢哉!正是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在讀書。”二秀才啟上父親道:“這老爺是那裏來的?”員外笑道:“來路遠哩。南贍部洲東土大唐皇帝欽差到靈山拜佛祖爺爺取經的。”秀才道我看《事林廣記》上,蓋天下隻有四大部洲。我們這裏叫作西牛賀洲。還有個東勝神洲。想南贍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貧僧在路,耽擱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萬苦千辛。甚虧我三個徒弟保護。共計一十四遍寒暑,方得至寶方。”秀才聞言,稱獎不盡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僧!”說未畢,又有個小的來請道:“齋筵已擺,請老爺進齋。”員外著媽媽與兒子轉宅,他卻陪四眾進齋堂吃齋。那裏鋪設的齊整。但見:
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麵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裝成的時樣。第二行五盤小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盤閑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湯米飯,蒸卷饅頭,辣辣爨爨熱騰騰,盡皆可口,真足充腸。七八個僮仆往來奔奉,四五個庖丁不住手。
你看那上湯的上湯,添飯的添飯。一往一來,真如流星趕月。這豬八戒一口一碗就是風卷殘雲。師徒們盡受用了一頓。長老起身,對員外謝了齋,就欲走路。那員外攔住道:“老師,放心住幾日兒。常言道:‘起頭容易結梢難。’隻等我做過了圓滿,方敢送程。”三藏見他心誠意懇,沒奈何住了。
早經過五七遍朝夕,那員外才請了本處應佛僧二十四員,辦做圓滿道場。眾僧們寫作有三四日,選定良辰,開啟佛事。他那裏與大唐的世情一般,卻倒也:
大揚幡,鋪設金容;齊秉燭,燒香供養。擂鼓敲鐃,吹笙撚管。雲鑼兒,橫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樣。打一回,吹一蕩,朗言齊語開經藏。先安土地,次請神將。發了文書,拜了佛像。談一部《孔雀經》,句句消災障;點一架藥師燈,焰焰輝光亮。拜水懺,解冤愆;諷《華嚴》,除誹謗。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門皆一樣。
如此做了三晝夜,道場已畢。唐僧想著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辭謝。員外道:“老師辭別甚急,想是連日佛事冗忙,多致簡慢,有見怪之意。”三藏道:“深擾尊府,不知何以為報,怎敢言怪!但隻當時聖君送我出關,問幾時可回,我就誤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擱,今已十四年矣!取經未知有無,及回又得十二三年,豈不違背聖旨?罪何可當!望老員外讓貧僧前去,待取得經回,再造府久住些時,有何不可!”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師父忒也不從人願!不近人情!老員外大家巨富,許下這等齋僧之願,今已圓滿,又況留得至誠,須住年把,也不妨事;隻管要去怎的?放了這等現成好齋不吃,卻往人家化募!前頭有你甚老爺、老娘家哩?”長老咄的喝了一聲道:“你這夯貨,隻知要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裏吃食,胃裏擦癢’的畜生!汝等既要貪此嗔癡,明日等我自家去罷。”行者見師父變了臉,即揪住八戒,著頭打一頓拳,罵道:“呆子不知好歹,惹得師父連我們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隻這等不說話,還惹人嫌,且又插嘴!”那呆子氣呼呼的,立在旁邊,再不敢言。員外見他師徒們生惱,隻得滿麵陪笑道:“老師莫焦躁,今日且少寬容,待明日我辦些旗鼓,請幾個鄰裏親戚,送你們起程。”
正講處,那老嫗又出來道:“老師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辭。今到幾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嫗道:“這半月算我員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針線錢兒,也願齋老師父半月。”說不了,寇棟兄弟又出來道:“四位老爺,家父齋僧二十餘年,更不曾遇著好人,今幸圓滿,四位下降,誠然是蓬屋生輝。學生年幼,不知因果,常聞得有雲:‘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獻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辭?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錢兒,也隻望供養老爺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薩盛情,已不敢領,怎麼又承賢昆玉厚愛?決不敢領。今朝定要起身。萬勿見罪。不然,久違欽限,罪不容誅矣。”那老嫗與二子見他執意不住,便生起惱來道:“好意留他,他這等固執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罷!隻管嘮叨甚麼!”母子遂抽身進去。八戒忍不住口,又對唐僧道:“師父,不要拿過了班兒。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們且住一個月兒,了了他母子的願心也罷了,隻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聲喝道。那呆子就自家把嘴打了兩下道:“啐!啐!啐!”說道:“莫多話!又做聲了!”行者與沙僧赦赦的笑在一邊。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麼?”即撚訣要念《緊箍兒咒》,慌得個行者跪下道:“師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萬莫念,莫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