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荊棘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3 / 3)

子猷去世知音少,亙古留名翰墨坊。

三藏道:“眾仙老之詩,真個是吐鳳噴珠,遊夏莫讚。厚愛高情,感之極矣。但夜已深沉,三個小徒,不知在何處等我。莫者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尋訪,尤無窮之至愛也。望老仙指示歸路。”四老笑道:“聖僧勿慮,我等也是千載奇逢。況天光晴爽,雖夜深卻月明如晝,再寬坐坐,待天曉自當遠送過嶺,高徒一定可相會也。”

正話間,隻見石屋之外,有兩個青衣女童,挑一對絳紗燈籠,後引著一個仙女。那仙女拈著一枝杏花,笑吟吟進門相見。那仙女怎生模樣?她生得:

青姿妝翡翠,丹臉賽胭脂。星眼光還彩,蛾眉秀又齊。下襯一條五色梅淺紅裙子,上穿一件煙裏火比甲輕衣。弓鞋彎鳳嘴,綾襪錦拖泥。妖嬈嬌似天台女,不亞當年俏妲己。

四老欠身問道:“杏仙何來?”那女子對眾道了萬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賡酬,特來相訪。敢求一見。”十八公指著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勞求見!”三藏躬身,不敢言語。那女子叫快獻茶來。”又有兩個黃衣女童,捧一個紅漆丹盤,盤內有六個細磁茶盂,盂內設幾品異果,橫擔著匙兒,提一把白鐵嵌黃銅的茶壺,壺內香茶噴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蔥,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後一盞,自取而陪。

淩空子道:“杏仙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畢,欠身問道:“仙翁今宵盛樂,佳句請教一二如何?”拂雲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聖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羨。”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賜一觀。”四老即以長老前詩後詩並禪法論,宣了一遍。那女子滿麵春風,對眾道:“妾身不才,不當獻醜。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虛也,勉強將後詩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予立壇場。

董仙愛我成林積,孫楚曾憐寒食香。

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

自知過熟微酸意,落處年年伴麥場。

四老聞詩,人人稱賀。都道:“清雅脫塵,句內包含春意。好個‘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適聞聖僧之章,誠然錦心繡口。如不吝珠玉,賜教一闋如何?”唐僧不敢答應。那女子漸有見愛之情,挨挨軋乳,漸近坐前,低聲悄語,呼道:“佳客,者莫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幾何?”十八公道:“杏仙盡有仰高之情,聖僧豈可無俯就之意?如不見憐,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聖僧乃有道有名之士,決不苟且行事。如此樣舉措,是我等取罪過了。汙人名,壞人德,非遠達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雲叟與十八公做媒,我與淩空子保親,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聽言,遂變了顏色,跳起來高叫道:“汝等皆是一類邪物,這般誘我!當時隻以砥礪之言,談玄談道可也;如今怎麼以美人局來騙害貧僧!是何道理?”四老見三藏發怒,一個個咬指擔驚,再不複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這和尚好不識抬舉!我這姐姐那些兒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質嬌姿,不必說那女工針指,隻這一段詩才,也配得過你。你怎麼這等推辭!休錯過了!孤直公之言甚當。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與你主婚。”三藏大驚失色。憑他們怎麼胡談亂講,隻是不從。鬼使又道:“你這和尚,我們好言好語,你不聽從,若是我們發起村野之性,還把你攝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卻不枉為人一世也?”那長老心如金石,堅執不從。暗想道:“我徒弟們不知在那裏尋我哩!”說一聲,止不住眼中墮淚。那女子陪著笑,挨至身邊,翠袖中取出一個蜜合綾汗巾兒,與他揩淚,道:“佳客勿得煩惱,我與你倚玉偎香,耍子去來。”長老咄的一聲吆喝,跳起身來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聽得那裏叫聲:“師父!師父!你在那方言語也?”原來那孫大聖與八戒、沙僧,牽著馬,挑著擔,一夜不曾住腳,穿荊度棘,東尋西找;卻好半雲半霧的,過了八百裏荊棘嶺西下,聽得唐僧吆喝,卻就喊了一聲。那長老掙出門來,叫聲:“悟空,我在這裏哩。快來救我!快來救我!”那四老與鬼使,那女子與女童,幌一幌,都不見了。須臾間,八戒、沙僧俱到邊前道:“師父,你怎麼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們了!昨日晚間見的那個老者,言說土地送齋一事,是你喝聲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與我攜手相攙,走入門,又見三個老者,來此會我,俱道我做‘聖僧’。一個個言談清雅,極善吟詩。我與他賡和相攀,覺有夜半時候,又見一個美貌女子,執燈火,也來這裏會我,吟了一首詩,稱我做‘佳客’。因見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從時,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親的保親,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掙著要走,與他嚷鬧,不期你們到了。一則天明,二來還是怕你,隻才還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見了。”行者道:“你既與他敘話談詩,就不曾問他個名字?”三藏道:“我曾問他之號。那老者喚做十八公,號勁節;第二個號孤直公;第三個號淩空子;第四個號拂雲叟;那女子,人稱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於何處?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隻談詩之處,去此不遠。”

他三人同師父看處,隻見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間正是。”行者仔細觀之,卻原來是一株大檜樹,一株老柏,一株老鬆,一株老竹。竹後有一株丹楓。再看崖那邊,還有一株老杏,二株臘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見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這幾株樹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樹?”行者道:“十八公乃鬆樹;孤直公乃柏樹;淩空子乃檜樹;拂雲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楓樹;杏仙即杏樹;女童即丹桂、臘梅也。”八戒聞言,不論好歹,一頓釘鈀,三五長嘴,連拱帶築,把兩顆臘梅、丹桂、老杏、楓楊倶揮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鮮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傷了他!他雖成了氣候,卻不曾傷我。我等找路去罷。”行者道:“師父不可惜他。恐日後成了大怪,害人不淺也。”那呆子索性一頓鈀,將鬆、柏、檜、竹一齊皆築倒,卻才請師父上馬,順大路一齊西行。畢竟不知前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