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斤還鬥爭什麼?趕緊剖呀。”
另一個說:“說不定人家是大碼頭,能駛得萬噸輪。”
連我都忍不住笑了。
忽然有個興衝衝的陌生聲音加入:“給你們看看,我今天切了多少肌瘤?半臉盆。”大概是隔壁房。
我看不到,從腳步聲和驚呼聲判斷,她大概是端著容器周遊了一圈:“二十七個。我這一通摘,四五個鍾點沒停過手,就怕有漏的。”
“這麼多直接割子宮完了,摘什麼摘呀。”
“不能割,人還沒生過孩子呢。”
“那得趕緊,否則孩子沒來,肌瘤又來了。”
總之,我聽得津津有味,就在一片愉快的和諧氣氛下,嬰兒被拿過來放在我肚子上。“讓她再聽聽熟悉的心跳聲。”寶貝兒,這世界對你來說,是不是太吵?回到住了九個月的位置上,再聽熟悉的心跳,會不會讓你安心?
手術就此結束。我被挪到擔架床上,被推出來。一開手術室大門,我媽和其他家人在迎接我。
他們說,我進去之後,他們無事可做,便去餐廳邊吃飯邊等喇叭叫人——那裏相當於產婦家屬的休息室,不時傳出:“請××床××產婦的家屬速去手術室br產房門口接人。”
他們等了好久,比他們晚進去的都已經離開,飯菜沒動幾口全已放涼,為什麼還沒聽到我的消息?心裏七上八下起來:難道是我出了什麼問題,難道是孩子……終於聽到了我的名字,在產房門口,看到了孩子紅撲撲的小臉。她緊閉雙眼,睡夢中還皺著眉頭,像對人世間有很多的不滿意,大概是嗔怪:為什麼不讓我睡到自然醒?
老少三代,我一生中的新篇章,就在產房的門口,聚齊。
越過山丘,也許沒人在等待,但,完全不一樣了。
臍帶過度纏繞合並扭轉
這是個什麼病呢?簡單來說,臍帶纏繞超過十圈,稱為過度纏繞,又合並扭轉,可以認為它基本打了死結。想象一下水龍頭下打了結的水管,大量的水湧出來,卡得死死的,一動也不能動,水管被擠得膨脹起來,甚至突然迸裂,但就是不能自己打開死結。
這病危險嗎?隨便在網上搜到的論文:“本文報道1985~1990年間,我院收治的臍帶過度扭轉23例,致胎兒死亡13例,占同期圍產兒死亡的9.55%。”死亡率已然過半。
我必須說:很慶幸,我活在一個有剖宮手術的時代,我也慶幸我不是“順產原教旨主義者”,對現代醫學我不是百分百信任,但我別無選擇。驚恐壓倒了我,改變了我的判斷力和自信。我屈服於我內心的軟弱,我順應了這人為的天意。在醫院,醫生某種意義上,就是病人的天。——軟弱得好。
我親愛的孩子,她沒事,她什麼事都沒有。她隻是很頑皮地,在我肚子裏麵做了很多前滾後滾側滾翻,把臍帶繞了十幾圈。
我不怕痛,或者說,我怕痛,但我早就準備好忍耐這痛。我知道意誌的強大,你想要忍耐的事,一定能夠忍過去。生個孩子而已,幾百億女性都曾承受過的痛楚,我不介意也承受一次。
但是,很可能當我的寶寶還在產道裏,我的臍帶徹底打死,一動不能動了。那麼,半分鍾,腦癱;一分鍾,胎死宮內;兩分鍾,一屍兩命。
所以,每當年輕女子問我順產與剖宮的選擇,我都建議:“聽醫生的。”
即使醫生隻是為了多賺錢,即使他們隻是想規避風險。但你介意錢嗎?介意肚子上的一道疤痕嗎?介意產後較難恢複嗎?我還以為,你介意的是命,孩子的,你的,你可以拿世上所有的珍寶去冒險,除了你自己和你的孩子。
那些沒來得及做的事
小年出生之後,我才開始認真地遺憾:那些我在孕期沒來得及做的事。
沒好好塗妊娠霜。忘了哪一天,一低頭,滿肚皮是藤蔓,是樹枝,是冰裂紋般擴散的妊娠紋,呀,看小說學會的一個詞“花肚皮”油然冒出腦海。
妊娠霜買過,朋友送過,虛應故事地擦過,但隨即被FGR嚇住。我太脆弱太慌張,隻覺得連娃都可能保不住,大廈將傾,還考慮細枝末節太荒謬。尤其是,同為FGR的那位鄰室產婦,當她確定引產後,我想去安慰卻無從開口,站在她床邊,她背對我一聲不吭,看到她床頭櫃上的妊娠霜,看到她標準的孕婦左側睡姿,觸目驚心。妊娠霜因之帶著不祥意味,像與死神並行過。
而其實,哪怕明天就要上火刑台,今天晚上還應該好好地做個補水麵膜呀。前路迢迢,至少今天晚上臉部不緊繃,心兒安定。
沒好好上孕婦課堂。住院期間,我去過兩次。一屋子孕婦,但仍是花紅柳綠,我的病號服格外紮眼,人家難免會詫異地、同情地看我。出院之後,再沒去過。我才搬了家,又大部分時間宅居,既沒找到合適的公交車線路,又沒摸清附近的地形:我家正處於四環拐彎的角上,周圍全是蛛網般的大道,密密麻麻,繁複錯亂。我坐的士,都無法和師傅解釋清楚具體怎麼開,隻能膽戰心驚,眼前不斷出現路標,一會兒是:“北京人民歡迎您。”一會兒是:“北京人民祝您一路順風。”一會兒是“京石高速公路入口”,一會兒是“京沈”“京珠”……
我一定錯過了很多育兒知識:喂養、洗浴、愛撫、輔食……我在產後向我媽、向保姆、向書本拚命地學習,但孕期的空閑,為什麼要全用在焦慮上?
坐立不安,在心裏想一千次“怎麼辦”,於事無補。不如強迫自己坐下來,好好完成該做的事。
沒早早惡補育兒知識。產後第一年,我是靠《育兒百科》撐過來的。小年快一歲,我無意中和朋友逛街逛到了蒲蒲蘭,才第一次發現世上有這麼多針對小朋友的彩書——那時我還不知道這種讀物叫繪本,單以為繪本是指幾米、蔡誌忠等的成人畫書。我一次性給她買了《小熊寶寶》《劈裏啪啦》……一大箱,甚至還極其超前地搶購了《幼兒圖畫雙解英漢詞典》。到小年四五歲時,我從每天的疲於奔命、困乏求存裏漸漸擺脫,開始看育兒書,那些《七歲前決定孩子一生》之類的書還則罷了,“三歲前”的一眼都不看,心裏無限自責:我已經荒廢了她一生中最寶貴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