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根記營造廠老板陸根泉和杜月笙是浦東同鄉,又是交往多年、彼此不拘形跡的老朋友。1949年春,陸根泉為了便於跟杜月笙連係,也搬來邁而西愛路18層樓,和他同住在一座公寓裏,碰到杜月笙精神好時,也邀幾個搭子,陪他打打牌消遣。一日,這位同鄉老友一本正經的來見杜月笙,坐定以後,劈頭便說:
“杜先生,你該可以動身了。”
“嗯,”在陸根泉麵前,杜月笙倒也無須隱瞞,他決斷地說,“我是在準備要走。”
陸根泉很高興,便問:
“杜先生問準備到哪裏?台灣呢還是香港?”
“我很想去台灣,”杜月笙坦然地說,“隻不過,那邊天氣比較熱,比較潮濕,對我的氣喘病,大不相宜。”
“那麼,杜先生是決定到香港了?”
“大概是這樣,”杜月笙點點頭說,“問題是房子還沒有找好。這一次,我不但拖家帶眷,還有不少的人要跟我去,住旅館不是長遠之計,找房子,尤其還要找一幢相當大的。”
“這個杜先生隻管放心,”陸根泉一拍胸脯,慨然承允,“香港方麵,做房地產的朋友,我認得不少,杜先生所需要的房子,由我負責去找。”
信電往還,用不了幾天,陸根泉便來報訊,香港房子找好了,座落堅尼地18號,大小保險夠住,房費隻要港幣六萬元。
1949年1月底,調任新職的上海市社會局長吳開先,離滬赴台,然後到廣州就任新職,臨行前,他到福履理路18層公寓去見杜月笙,談到了杜月笙迫在目睫的動向問題,吳開先認為杜月笙即使無法去台灣,也得走香港,他可以逃離到任何地方,就是不能留在上海靠攏共產黨。但是,他也知道當時共產黨已有大批潛伏人士,暗中遊說若幹杜門相關人物。杜月笙未來行止如何,事關重大,吳開先趁臨別之際,以20多年老朋友的身份,特地再來提醒杜月笙,他說:
“杜先生,你不要忘記1927年清黨的時候你那一幕,你殺過什麼人?共產黨清楚得很。杜先生你也曉得‘血債血還’是共產黨一直在喊的口號,而且共產黨居心險惡,他們報起仇,算起賬來,以命抵命之外,還要給人極痛苦的侮辱和折磨。他們殺一個人不但要叫那人死,尤其還要那人在死前吃足苦頭。”
杜月笙深深領首,答道:
“這些,我都曉得。開先兄,你放心,我絕不會讓我的頭顱跟心肝,給共產黨去祭他們的烈士!”
1949年5月1日,解放軍40萬人圍攻上海前夕,宜興、長興、吳上興三處外圍據點國民黨軍撤離上海,上海草木皆兵,情勢驟形危急,杜月笙不能不走了,他起先還想坐飛機,一腳到香港去。
但是,給他看病的醫生一致反對,他們認為杜月笙健康情形太壞,坐飛機有生命危險。醫生的話不能不聽,迫於無奈,杜月笙隻好決定乘船。
這時,急於逃出上海的人太多,買一張去香港或台灣的船票,簡直難於登天。杜月笙走時,太太、朋友、保鏢、傭人,還要跟上一大群,急切之間難於買到理想的艙位,所以當這大隊人馬登上一萬多噸的荷蘭渣華公司客輪寶樹雲號時,艙位都是分散開來的,杜月笙、姚玉蘭和孟小冬,三個人隻有一間頭等艙,艙內兩張單人床,外帶三等床位一張。
因此,姚玉蘭和孟小冬商量好,排定時間,兩個人輪流值班,招呼杜月笙,一人一班幾個鍾頭,辰光一到就去那張三等鋪上困一歇。
時值杜月笙喘疾大發方告小痊之後,大病初愈,他身體極為衰弱,在此情形之下匆匆就道,大有“扶上雕鞍馬不知”之慨。這次離開土生土長、血肉相連的上海灘,他早就曉得今生今世不會再回來,國事如麻,大局難逆轉,此情此形,以他的精神體力都不容許他有所作為了,英雄末路,他內心中有著無限的淒涼感慨。
寶樹雲荷蘭輪通過黃浦江,直駛吳淞口,杜月笙的出生地浦東高橋轉眼即過。別矣,上海,艙外的步聲雜遝,人語喧嘩,杜月笙木然的表情稍微鬆弛,他轉動眼珠望了望侍坐一旁的姚玉蘭,發出一聲長歎,然後滿臉苦笑地說道:
“我守了一輩子的寡,差一點就失了節。”
姚玉蘭懂得,杜月笙係指他終於毅然決然,掙出重圍而離開上海。
“就是嘛,”姚玉蘭順著他的心意說,“可見得一個人凡事都該自己有主張。”
因為在杜月笙老一輩的朋友中,黃金榮遲疑複遲疑,遷延又遷延,最後終於決定拚死留在上海。楊虎則聽信了他海員工會老部下王寄一等人的一派言語,跟杜門距離越拉越遠,而且行動詭秘,頗有投共的跡象,這兩位老弟兄的作為都使杜月笙深感絕望,卻是又無可奈何。對於個人進退出處、當前大局環境,頭腦“最清楚的”還數金廷蓀金三哥,金三哥在杜月笙撤離上海之前,即曾不止一次地語重心長地說:
“月笙,你不能上人家的當啊,我們跟共產黨的恩怨你心中要有數目。”
金廷蓀所指“我們跟共產黨的恩怨”,除了殺汪壽華之外,還有早在1927年時,國民革命軍北伐之役,上海“三大亨”黃、杜、張加上了金廷蓀,響應蔣介石的號召,組織共進會,加入“清黨”,攻克工人武裝糾察隊的據點多處。除此以外,“剿共”戰事時期,抗戰前與勝利後,杜月笙在上海利用地利、人和之便,對肅奸防諜,曾有相當的貢獻,凡此,也都被共產黨認為是必須“血償”的“血債”。
於是,杜月笙每次都對金三哥回答:
“三哥,我曉得,我心裏當然有數目。”
回到內室。杜月笙頗覺心知肚明,還不勝感慨地告訴姚玉蘭說:
“他們要騙我留下來,目的就在於把我弄死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