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者(3 / 3)

還有一段空白。關於電話那端說到的他,她自己和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忘記了,至少拚湊不到了完整的場景。現在電話那端說著同她有關的他,他是她的,不應屬於電話那端,她應該有所表示。憤怒?譴責?破口大罵?歇斯底裏?她不清楚要不要那樣做。而即便做了,那又是她真正想表達的嗎?她用手捂住了話筒,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她怕自己不小心弄出了什麼聲音。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後來她聽到了嚶嚶的啜泣聲,很輕微的聲音但異常清晰。她的眼眶裏不知不覺積了淚,盈盈的,差一點就奪眶而出了。又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電話那端像是用麵巾紙在擦著臉,很瑣碎的聲音,占領了整個話筒。她期望她說下去,但她又不能將自己的期望說出來,隻能握著話筒等著。

你在聽嗎?電話那端問。

沒想到會遇上這樣的問題,一時不知如何來作答。她怔住了。猶豫了半晌,她將手從話筒上挪開了,挪開的時候故意擦出了一串聲響。她在鼓勵她說下去。

都過去了,那已是五年之前的晚上了。電話那端說。

森林中的旅行,耗費了一個星期的時光。他的時間是緊張的,可看得出他的內心相當輕鬆。從森林中歸來,他就住進了我的寓所,房子不大,卻很溫馨。生活的節奏並沒有因為我和他走到一起而受到破壞,我照例經營我的花店,他仍舊奔跑著他的生意。我不忍心占有他太多的時間。其實,我也知道,那時他就有你的存在,可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有時他會找一個笨拙的理由,回到你那兒。我的內心卻是高興的,他畢竟沒有將你忘掉。就算他告訴我了,他是去看一個女人,我也不會生氣。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想過,也許這就是那幾年藝術學校的生活給我下了蠱,中了毒。我無可救藥了。

他是女人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共同的孩子,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母親。我們熱愛我們的孩子,沒有理由不給他一個自由生長的空間。在我的眼裏,男人是另一種花朵,他需要我的插花藝術,需要我將他修剪得與眾不同。

他是一朵笨拙的花。我澆水,施肥,剪枝。我是他生長的土地,又是他盛開的欣賞者。我是他的陽光,又是他的雨水。我沐浴著他,又給他光明和溫暖,給他葉綠素,給他空氣和水,給他健康的體魄和充沛的欲望。從一個男人臉上的光澤度就能判斷,他的女人是不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我不想讓人誤會我是貧瘠的。這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職責所在。

你有可能還不知道,他真是個調皮的孩子。電話那端換了一種語調,接著說,他可以將你的一切全部打亂,天翻地覆,讓你找不到半點頭緒。他可以將你泡好的牛奶拿去刷牙,可以將擠出來的牙膏當作奶糖吞進肚子裏。他可以用你的口紅將電話號碼寫在穿衣鏡上,你若是擦了,過幾天他會問你鏡子上的號碼呢。拿他沒辦法的時候,你會生氣,會給他臉色,會責罰他,甚至想揍他一頓。可他就站在你麵前,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束著手,一動不動。他的臉上是討好的笑,你揚起的手總不忍心落到他身上。你勒令他去擦掉口紅,他屁顛屁顛去了,你以為他老老實實按照你的意思做了,可結果卻讓你哭笑不得,你的穿衣鏡成了旗幟,邊邊角角都塗滿了口紅。

他是個淘氣的孩子。她想。她笑了,無聲地笑了。果真像她說的那樣嗎?她記得他的邋遢,他的混亂,他的丟三落四,卻全然沒有電話那端的幽默,喜劇,讓人盈笑盈淚。電話那端的他好像不是她的他,也許是另一個人,一個同她毫無瓜葛的人,但被她強行按到了她的頭上。她沒做任何反抗就默認了,接受了。那樣的一個孩子,她想她也會喜歡,也會疼愛。

他不可能永遠是一朵笨拙的花。我將我的時間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休息,一部分料理花店,還有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是用來修理他。

我要改變他,塑造他,讓他成為我的插花。

她是徒勞的。她在電話這端想。十多年了,如果她能改造他,或者他願意接受她的哪怕隻是一點小小的建議,那都不是現在這種狀態。她隻能給他自由,徹底的自由,讓他在屬於他的天地自由自在奔跑,飛翔。她想勸她幾句,你可以將花朵修剪成任何你想要的形狀,但千萬別試圖去改造一個男人,改造一個男人會存在兩種巨大的風險,一種可能是你根本改變不了他,你會因此而傷害自己,另一種可能就是你不知不覺被他改造,而成為一個不是自己的女人。這些年,她和他還能維持這種安靜的生活,其中的原因恐怕同她和他都放棄了改造有關。

這是個充滿幻想的女人。她在電話這邊得出了這麼個結論,但她沒去打擾她的幻想,而是任由她幻想下去。

我是從修理他的胡子開始的。你也許還不清楚,他的胡子是多麼糟糕,就像是鬆針。這還是客氣的說法,不客氣就是豬鬃。你還不知道它長得有多快,那近乎是一種瘋狂的生長,野性的,沒有任何理智可言。我要剪掉他的胡子,連同胡茬都要拔個一幹二淨。我給他換過了新的刀片,早晚各一次,我叮囑他幹掉它們。不過就是幾個小時的時間,它們又冒了出來,每天的早晨我都不敢碰他的下巴,我都懷疑它們的根係深入到了我的臉上。曾經有過三天,他沒刮胡子,他的心情不好,無論我怎麼勸說,他都不願意收割它們。那些天他也不願出門,整天守在屋子裏。你猜怎麼著,最後他的嘴巴完全被淹沒了,荒草一片。電話那端有了吃吃的笑聲。

有一段時間,我拉著他瘋狂購物。你別誤會,我不是為了我自己,迄今為止,我沒有接受過他任何東西,包括他送我的生日禮物,我都拒絕了。我不是物質的,我不想他有任何物質的東西花費在我身上。我給他買了西服,皮鞋,襪子,領帶,內衣內褲,還有茶杯,梳子,指甲剪,鋼筆,名片盒,甚至口香糖,泡泡糖。我成了化妝師,服裝師,道具師。我將插花上的創意全用到了他身上。我要讓這朵笨拙的花怒放,讓笨拙的生命怒放。我是他的園丁,他是我的孩子,我唯願看到他的美麗,看到我孩子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