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者(2 / 3)

後來聽他說,客戶給他打了電話,非常喜歡他送的花。他說要謝謝我,請我吃頓飯。我婉言謝絕了,不是任何男人都能約會我的,何況他隻是我普通的客戶。因為我的拒絕,他又光臨了一次我的花店。他說我如果答應他的飯局,他就為他的客戶訂一個月的鮮花,每天一束,花色不能重複。一個很笨拙的理由,但我答應了,我沒法拒絕送上門的生意,要知道我的鮮花比別人的恐怕要貴一倍以上的價格。赴約之前,我紮了一根花棒,笨拙的花棒,作為禮物送給他。他接過花棒,先是呆住了,不懂什麼意思。之後他很快笑了,是那種傻傻的笑,不藏任何心機的笑,我明白他讀懂了花棒的含義。

就是那一刻,我有點喜歡上了這個笨拙的男人。電話那端又是一聲長長的吐氣。

對,就是笨拙。她在內心附和了電話那端的感受。那時他給她也是這樣的感覺,她記得一條牛仔褲,藍色的牛仔褲,左膝破了一個洞。他拿著它,讓她在上麵繡上什麼來遮蓋裸露的一小塊肉體。她在洞口上繡了一隻眼睛,在對應的右膝繡上了另一隻眼睛。他多了一雙眼睛,就不會摔跤了,褲子也不會再出現破洞。隻是她沒想到,那個洞是他故意磨出來的,他花了老半天時間,才將它弄得不露一絲痕跡。

笨拙,偽裝的笨拙。等她明白過來時她早成了他的女人,並且同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她想提醒她,喜歡他是個錯誤,如果愛上他就是錯上加錯。但她隻是想著,並沒有說出來,有可能說出來也晚了,她得為他的笨拙付出代價。過後的清醒有時是一種錯,她為她有了些悲哀。

你也許會說我傻。可我發現自己愛上了他,真的,不可救藥。電話那端在喃喃自語。她的聲音是沉浸的,沉戀於內心的回憶。

秋天的時候,我答應同他一起去旅行。他問我想去海邊,沙漠,還是草原。我說我哪兒也不想去,就想去你的懷裏。他就咧著嘴傻笑,完完全全的一個傻子。我是逗他的,其實我不喜歡在秋天出門,如果是繁花滿天的季節,無論去哪都是一種享受,我更願意同他一道走在漫天的花雨中。但我還是追隨他出發了。他從旅行社租了一輛越野吉普,往森林茂密的地方疾奔。我們出了城,上了高速,抵達森林的邊緣花了整整一天時間。那是一片浩瀚的森林,滄桑的,虯曲的,各種容顏的樹木擁在一起。它們都是笨拙的,笨拙的天真,笨拙的姿態。他好像就是在森林裏長大的,什麼樹他都認識。千年的酸棗樹,唬人的豹皮樟,榧子樹,白果樹,鵝掌楸,紅豆杉。他就是從中走出來的一棵,現在他又回來了,回到了它們中間。他在笑。我第一次清晰地注視到了一個男人的笑,他就像一片楓葉,燦爛,鋪張,而又沒有任何做作。我偷偷拍下了他的照片,那張照片誰也沒有看過,連他也不可能知道。

第一個晚上宿營在森林的十公裏處,我睡在車廂裏,他背靠車門坐著。我和他聊了大半個晚上,聊了什麼,記不清了。隻記得早上醒來時,他的腳都伸不直了,一個晚上保持一種固定的坐姿,他的身體僵硬了。那樣子就是一隻笨拙的狗熊。

我承認,森林在秋天的顏色並不遜色於春天的花朵。我坐在他的身邊,一步一步深入森林的深處。我突然喜歡上了森林,喜歡它斑斕的色彩,豐富的層次,以及它的安靜和幽深。我在樹林間奔跑,跳躍,飛翔,靜坐,撫摸每一棵樹木。我撿拾眾多的葉片,將它們撒向空中。我唱著歌,舞蹈著。是的,我在狂歡,在我的內心狂歡,在同一個男人狂歡。也許他還不知道,這個瘋狂的女人已將森林當作教堂了,她在進行她的婚禮。她的男人是一棵樹,一棵笨拙的樹。他踩著我的每一個腳印,聞著我身體上散落的芳香。他在後麵追逐著我。他肯定不知道,他那樣傻乎乎的。

第二天晚上我不再睡在車廂了。我選擇了一片平坦的林地,那裏有厚厚的落葉,我就睡在落葉的上麵。那是個有月光的晚上,林子裏卻是幽暗的,模糊的。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能聞到他的體味,能觸摸到他的呼吸。我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平靜地等待在落葉上。我以為他會是個稍稍有點經驗的男人,他竟然是那麼笨拙,手足無措。我咬著牙,忍受著他衝進去的疼痛。我不得不粗糲地叫喊起來。我尖銳的聲音同插花藝術是多麼的不協調,但我顧不上那麼多了。他是粗暴的,原始的粗暴。他不體會我的叫喊,一意孤行。他就是那樣一棵樹,一心想生長在森林的深處。他用他的笨拙侵略了我的土地,霸占了我的土地。他不是單槍匹馬,而是在我的慫恿之下完成了侵略,霸占。

第三天的早上,當森林重新撒滿秋陽的光輝的時候,我才在一堆落葉的深處找到自己的身體,他徹底被溫暖的樹葉覆蓋了。

我記得那是一棵楓樹。有火紅的葉子。滿地酡顏。那是一個有月光的晚上。電話那端在低吟。

她聽出了她並不是在炫耀,而是在傾訴,傾訴她內心的幸福。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心也在顫抖,但不是因為嫉妒,也不是因為怨恨。她訴說的好像不是同她有關的男人,而是她和他,他們兩個人之間讓人感動的細節。她心底湧起來的也是感動,一個女人對於幸福的記憶是那麼深刻,沒齒不忘。她甚至由此憶及了她自己,曾經的夜晚,她不是同她說的他,而是另一個男人。他們不是在森林裏,也不是在落葉上,而是在普通的房間,普通的床鋪之上。如此的平庸。當時她是不是覺得溫暖,是不是覺得快樂,她恍惚了。她想她是褻瀆了自己,她褻瀆了對於女人應有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