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草盆子的邊緣。我的腳下是盆綠色的火焰,黑苔落下來是柴火,雲彩落下來也是柴火,太陽的火光將它們點燃了。火勢蔓延,到處都讓綠色覆蓋了。火花飄蕩,潔白的,橙黃的,淡紫的。那是我的花帽子,無數的花帽子,經過白葉的手,盛開在我的頭頂上。沒有聲音,什麼聲音也沒有。啊喲喲,啊嗬嗬。死鬼,你要吃了我。死鬼,哎喲,我要死了,我要快活死了。我沒法將聲音同草盆子牽扯在一塊,也許聲音不是草盆子生長的。草盆子隻有綠色的火焰,無數的花帽子。
火光中,飄過來一朵潔白的雲。是白葉,背著背簍,在草盆子裏流動。白薯,姐送隻兔子給你。白葉躺在草叢裏,她的胸脯又粘住了我的目光。那種潮濕的聲音在我的耳朵裏漲了起來,像吹得鼓鼓脹脹的豬尿泡,快要將我的耳朵撐破了。無數的影子潛藏在草叢裏,每片草葉的背後都有一雙眼睛。他們輕微的腳步聲,說話的聲音,陰笑的聲音,都瞞不過我的耳朵。我不知要不要告訴白葉,也不知她有沒有聽到。白薯,姐送你兔子你不要?白葉又問我。我要,我要,我要很多很多兔子。我的耳朵裏有聲音在轟轟烈烈滾動。你好貪心喲。白葉用手捏了一把我的耳朵,她的指頭一根根蔥白。姐,我們回吧。草盆子裏的火光開始暗淡了,一股腥味從草盆子中央的積水裏爬了上來。
白葉送給我的是隻小兔子,老鼠那麼大,托在掌心幾乎感受不到它
的重量。我給它取名叫弟弟。弟弟長著同我一樣的三瓣花,眼睛裏是兩粒紅色的玻璃球,耳朵很長,比我的耳朵結實。白葉遞給我時就揪著它的耳朵,整個身子在耳朵下麵晃蕩。如果換了我,要麼耳朵斷了,要麼我早就掉下了地。白薯,兔子交給你了,別讓人欺負它,也別讓它挨餓。白葉叮囑我。我找文竹要了些竹篾,文竹白了我一眼,沒給我竹篾,而是給我編了隻竹籠。文竹的好心讓我無比感動,我暗地裏發誓,一輩子都做他的徒弟。我將弟弟放在竹籠裏,可花臉將它當作了老鼠,對著竹籠吹胡子瞪眼睛,如果不是它的爪子伸不進去,弟弟有可能就給它叼走了。青玉老爹繞著竹籠走了一圈,說了句莫明其妙的話,是隻母的呢。離開時瞅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被弟弟的眼睛感染了,有兩點淡紅淡紅的光亮。
有了弟弟,我就忘記了青豆的蟋蟀。我要到草盆子裏割草,我要清理竹籠子裏的黑豆,那是弟弟的糞便。弟弟是個膽小鬼,不說一句話,也不敢多走一步。花臉是個陰險的家夥,隻要我稍不留心,它就躡著腳朝弟弟摸過來。我不敢將弟弟留在草屋裏,也不敢讓它單獨待著。我割草時就將它放在草盆裏,上文竹那兒就將它掛在竹枝上。睡覺時將它擱在枕頭邊,隻要稍有動靜,我第一眼就能看見它。我不隻防著花臉,還要提防黑狼。黑狼讓走北慣壞了,隻要見著弟弟,就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向著竹籠子咆哮。我對著它的肚子踢了一腳,黑狼扭扭身子避過了,眼睛卻盯著竹籠子不放開。
弟弟,我們過河去吧。弟弟長胖了,我想將它送給白葉瞧瞧。弟弟的眼睛紅亮亮的,一眨不眨瞅著我。它好像聽懂了我的話。我抱著弟弟走在通向右岸的道路上。接近廊橋時我又遇見了黑狼,擺著尾,虎視眈眈對著籠子。它不敢挨近我,怕我踢它。我繞過黑狼,將它摔在了身後,走北有可能就在不遠處。雖然豬卵子誘人,可我不想讓走北見到弟弟。我恨不得扒個口子,將弟弟藏入我的身體去。我偏偏撞見了蘭秀,她同幾個女人守在廊橋的入口處,將我的去路堵死了。她們幾個腦袋碰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一邊朝對岸指指點點。那種黏稠的氣味又包圍了我,黏著在我的鼻子上,又從三瓣花的豁口鑽進我的身體。我躲不過她們,去右岸隻有廊橋這條路。順著她們手指的方向,一朵梔子花飄了過來,是白葉,她們守候的就是她。由白葉我想到了走北,有螞蟻咬住了我的耳朵,撕撕扯扯的痛。我早將蘭秀交代我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她讓我守在廊橋上,可走北這會兒去了哪,上了天還是入了地,我壓根就不知道。而且我也在躲著他。
蘭秀幾個橫在了廊橋的中央,白葉卻是一臉潔白的笑容,絲毫沒有察覺她們的陰謀。我肚子裏有張嘴在叫喊,就是喊不出聲音。白葉繞開她們,想從她們旁邊的空隙裏穿過來。騷貨,你過河來勾引誰呢。蘭秀突然朝白葉撞了過去。白葉像被風吹動了,飄過了空隙,躲過蘭秀的撞擊。蘭秀落了空,撲倒在欄杆上。另一個女人立刻填補了蘭秀的空缺,朝白葉衝過去,白葉飛了起來,碰在欄杆上又彈回來,摔倒在橋板上。白葉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眼睛裏像草盆子一樣積了汪水。我想跑過去扶她一把,就是邁不開腿。黑狼比我乖巧,繞著白葉搖著尾巴,又用舌頭去舔白葉的手。蘭秀的臉歪了,黑狼對白葉的親近泄露了走北的秘密。他讓它出賣了。白葉靜坐了一會,才爬起來。白薯,跟姐走吧。白葉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招呼我。蘭秀覷著我,臉上堆滿了厚厚的青苔。兔崽子,你給我死過來。蘭秀瞪著我。白葉幽了我一眼,轉過身,一扭一拐出了廊橋,往右岸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