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雞的是右岸山腳下的那幾戶人家,離白葉家隔了七八戶,同笑眉家不是一個方向。其中有個大腳女人,她的腳掌足有一尺長,有三四個 我的腳掌大。她的笑臉很火,說話像鴨子一樣嘎嘎響。她養了兩籠雞,閹的是公雞仔,母雞留著生蛋,買油鹽醬醋,針頭線腦。走北拖把椅子坐了,打開帆布包,卻不見他的工作服,拿出來的是塊方形的厚棉布。他將棉布攤在膝頭上,向大腳女人要了盆清水。雞囚在籠子裏,翅膀上剛長出半截硬毛。走北從大腳女人手上接過雞崽,先將翅膀絞在一起,再從帆布包拿出一根係著細麻繩的篾簽,將篾簽插在雞的兩腿間,用麻繩連篾簽帶雞腿綁在一塊。剛才還撲閃著翅膀的雞崽,現在安安靜靜了,平躺在走北的膝頭上。雞的腦袋卻翹起來,盯著走北的臉。走北不在意它的眼神,用手在它的腹部摩挲著,幾片羽毛從他的指間飛了起來,有三四片羽毛似乎很重,沒飛出多遠就落到了地上。有一片飛得輕盈,朝我飄了過來,我偏開腦袋,它卻拐個彎,蓋住了我的三瓣花。我將它捉在手裏,羽毛濕漉漉的,沾滿了鼻涕。
走北從帆布包裏拿出那把銼子一樣的小刀時,我莫名其妙緊張了。我用雙手死死捂住了我的褲襠,蹲到了地上。我的褲襠冷森森的,空蕩蕩的,像丟了什麼東西。走北曾經拿刀子威脅過我,說要割了我褲襠裏那點東西。很多人都這樣恐嚇過我,每逢我摘了他們樹上的果子,或者挖了他們地裏的白薯,他們就作勢要閹了我。雖然我不明白那點東西有什麼作用,但每次恐嚇過後我都安分守己好多天,就待在青玉老爹身邊,隻有他才不會拿這個同我開玩笑。接下來的場麵——很多次之後我才看真切,噗的一聲響,雞的腹部就叫走北打開了,走北將刀子夾在指頭上,再從帆布包裏摸出兩張小彎弓,卡在刀口上,雞的腹部便現出了一個拇指甲寬的洞口。之後上場的是係著紅棕絲的小鐵鉤,從洞口探進雞的身體,似乎勾住了什麼卻又不直接勾出來,讓紅棕絲串著。走北一手捉住鉤子,一手捏緊棕絲,兩隻手上上下下拉鋸著。過來,接著。不過眨眼的工夫,走北就朝我喊叫了一聲。每次我都離他有幾步遠,我的手剛伸出去,就有一點濕東西砸在我手上。我的掌心多了一粒肉豆,扁豆形的,瘦瘦的。那是一粒雞卵子。
我躺在自己的草鋪上——青玉老爹多次犯傻之後,我拒絕睡到他的 身邊,我聞不得蛤蜊油的氣味,以及他散發的老男人的氣味。他用糖果引誘我,用板栗引誘我,我都沒上他的當。我在灶台前睡了兩個晚上,他才幫我在另一個房間搭了張草鋪。我的身邊軟綿綿的,用手摸摸,觸在手上的是比豬卵子更柔軟的東西。我的鼻尖有一股特別的香氣繚繞不散。我好像睡在雞卵子豬卵子狗卵子上,無數顆它們托著我,它們就是一朵朵雲彩。我一條腿跪住豬的身體,一隻手使勁在豬肚子裏掏啊掏啊,掏出了一朵肉花花。豬瞪著眼睛,很鄙夷地盯著我,可我一點也不在意它的眼神。我想做一個劁匠,長大後成為像走北一樣的劁匠,那樣我就有吃不完的豬卵子。
我的想法不告訴青玉老爹,我煮雞卵子吃也是背著他的。他的鼻子比狗靈敏,每次他都狐疑地盯著我,他的目光就像走北的鐵鉤子,一直伸進了我的肚子裏。白薯,讓我嗅嗅,你身上有什麼怪味。他將我拉到他身邊,從頭到腳嗅了我一遍。我抿住嘴,閉緊呼吸,生怕雞卵子的氣味從我的身體裏逃走。可我的三瓣花出賣了我,無論我怎樣努力,總有些氣味逃出去。你吃了什麼狗屎。他張開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被他掐得透不過氣了。我不能告訴他,什麼也不能說,一旦說出口一切都完蛋了。有可能再也吃不到雞卵子了。我沒吃什麼。我掙紮著說。少跟走北那畜生混在一塊。他說得惡狠狠的。那是絕子滅孫的玩意。他似乎在詛咒走北。
兔崽子,你給我滾到文竹那兒去。我躲不過青玉老爹的眼睛,終有一天他揪著我,將我送給文竹當徒弟。
我很討厭文竹,他也拿刀子恐嚇過我。他有幾把篾刀,比走北的刀子不知鋒利多少倍。他是個紙紮匠,經常拿篾刀破竹子,碗口粗的竹子,一刀橫過去,就裂成了兩條竹瓦。我用指頭掰了掰我的三瓣花,三瓣花裂得比水門河寬廣,牙齒都跑了出來。我又掰了掰竹筒,怎麼也掰不開。我得出結論,我的身體比不上竹子堅硬。我不敢輕易走近文竹,每次走近他我都聽見我的身體像竹子裂開時一樣嘎嘎喊著,從三瓣花開始,每一個地方都讓文竹劈成了兩半。我的嘴唇就是文竹剖開的,也許是他惡作劇,也許是他的手藝差勁,還將我的上嘴唇弄裂了。我的腿劈成了兩條,胳膊兩條,手指頭十根,腳趾頭也是十根,隻剩下我的身體還粘在一塊。
文竹不拿正眼瞧我。他眯縫著眼,正在對付一根竹子,動刀子前用 餘光斜了我半眼。我也不看他,他家的門口有一簇煙竹,煙竹挨了餓,一根根比鴨脖子還細瘦。有幾隻鳥雀在竹叢裏嘰嘰喳喳說著嘲笑我的話。我撿塊石頭朝竹叢裏扔了過去,鳥雀蓬的一聲飛走了。青玉老爹同文竹說的話都讓鳥雀帶走了,我一句也沒聽見。留下吧,這麼個兔崽子,還想做紙紮。最後文竹說。你瞧瞧,他的手指頭很長的。青玉老爹不服氣,捉住我的手往文竹眼前送。我看了一眼我的手指頭,一根根細長如竹筷,隻是指甲縫裏積滿了黑垢。蝦。文竹的篾刀切入了竹頭。他握刀的手,指頭比我的長了大半截。竹子戛然叫喊了一聲,我的身體又裂開了。我趕緊將手藏到了背後。
文竹從不拿我當徒弟,不管我飯,也不管我睡覺。吃飯我仍找青玉老爹,睡覺仍回草屋子。青玉老爹不在意,隻要我不拿走北的屁股當旗子。他也管不著我,出了門整個世界都聽我自己的。我先做了走北的跟屁蟲,吃了豬卵子,再去做文竹的徒弟。文竹隻讓我在旁邊看著,不能碰篾刀,也不能碰竹子。他的手是張嘴,竹片就是他長長的舌頭。他的篾刀夾在竹片的中間,竹片經過就自然分開了,無窮無盡地伸出來。它舔著場地上的沙子,舔著地上的草,向我長了過來,舔著了我的腳趾頭。我的腳趾頭癢癢的,我抬起腳想踩住它,它一轉身翻過我的腳背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