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臉臥在梨樹的樹杈上,喵地喊了我一聲。是棵老梨樹,很少掛果,偶爾有兩顆,也是比石頭還硬。青玉老爹用一根芒絮逗著貓,貓可能吃飽了,用爪子抹著臉,就是不跳下樹來。我剛好替花臉解了圍,他棄了貓,轉過身來對著我。我故意衝著他撞過去,他扭身避開了。醜八怪,你離我遠一點,你都成泥猴了。他擰著眉頭說,快去洗手,飯在鍋裏熱著呢。他就這麼折騰,肮髒時恨不能將我吞進肚子裏,幹淨時又怕我靠近他。揭開鍋蓋,是大海碗的飯,飯上壓著幾個肉團子。有可能是哪個女人念了舊情,暗地裏送了塊豬肉給他。總有些半老的女人送東西給他。可笑。我抿住嘴,卻笑不出一個完整的笑容,三瓣花不聽我的努力,依舊裂開著。我顧不了我的笑,好久沒吃肉了,我的口水已經流到了灶台上。我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
廊橋是一座木頭造的橋,橋板是銼樹的,看得見一個個硬紅的樹結。橋柱子是鬆樹的,鬆結也是硬紅的。鬆樹的結粗過銼樹的結,鼓得像牛眼睛。銼樹的結比鬆樹的結密細,眨了滿橋板暗紅的星點。橋頂的木頭架子是杉木的,蓋了瓦,橋兩頭砌了牆,牆頭翹著嘴巴,橋邊有欄杆。廊橋就是架在水門河上的一條走廊。
廊橋是一個看風景的好地方。我習慣了守在廊橋上,看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左岸的人牽著牛去右岸,右岸的人趕著豬往左岸。右岸的狗竄到了左岸,左岸的貓爬到橋頂上追逐一隻老鼠。左岸很寬敞,是隻豬腰子桶,右岸狹長,是條竹扁擔。笑眉領著她兒子青豆從右岸去了左岸,可能是去文竹那裏。白葉一身白,從右岸到左岸在橋上走了一個來回,折回了右岸。蘭秀慌慌張張跑到廊橋上,臉都紅成了楓樹葉子。兔嘴巴,看見白葉沒?蘭秀問我。我討厭她叫我兔嘴巴,背過身,假裝沒聽見。她卻不饒我,跑過來拎住我的耳朵,看見沒?沒看見。我順著她的手勢站直了身子。蘭秀扔下我的耳朵,往右岸張望了幾眼,往回走了。一個大嘴巴的女人走上橋,在欄杆上坐下來奶她懷裏的孩子。她的嘴巴比牛嘴巴闊,她是左岸的,過了橋,穿過右岸,去她的娘家。我偏過腦袋,大嘴巴的胸前白花花的一片。白葉說過,那是我不能看的,誰看了就爛掉誰的眼睛。我的眼睛立刻恍惚了,好像看見了很遠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躺在牆背後的破背簍裏,一隻母老鼠在橋梁上跳上跳下,吱吱叫著白薯白薯。一顆狗腦袋從背簍外升起來,它的鼻孔張得像兩孔煙洞,在我臉上嗅了嗅,狗腦袋又落了下去。一隻貓躥上了背簍的邊沿,向橋梁上瞄了兩眼,老鼠早不見了。貓用爪子撓了撓包裹我的棉毯子,跳進了背簍,在我的腳頭躺下了。它可能是花臉的爹或者娘,或者兄弟姐妹。笑眉家的鵝在橋底下我我我地唱著歌,歡送大嘴巴。大嘴巴下了橋,一頭紮進了右岸的莊稼地。
廊橋上什麼都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坐在欄杆上。老鼠讓貓趕走了,貓沒捉到老鼠有些垂頭喪氣,一句話沒說也走了。往後的事我犯了迷糊,破背簍不知被誰背走了。一個高挺的黑鼻子突然竄入了我的視線,黑鼻子慢慢拉長,長高,生出了四條黑腿子,又生出了黑尾巴。那是黑狼,走北家的黑狼,一條醜陋的狗。別的狗都不長那麼高挺的鼻子,別的人也不長三瓣的嘴唇。它揚著頭,用兩隻白眼圈罩著我。它全身通黑,唯獨眼眶是白的。醜八怪。它來了,走北絕不會離它太遠。
黑狼盯了我兩眼,對我搖了兩圈尾巴,走北就跨上了廊橋。他穿著一身草綠色,草綠色的軍褲,草綠色的罩褂,那排深紅的軍扣就是一隻隻飛舞的螵蟲。它們扭動著屁股,在他的胸口上躥下跳。他的頭發可能拿香皂洗過,比黑狼的毛黑亮。我從他身上總能找到青玉老爹的影子。同黑狼一樣的鼻子,同鵝毛一樣白的臉蛋。眼睛也一樣,是兩口水塘,塘邊長滿了茅草。他們也有不同,青玉老爹的水塘盛的是濁泥汙水,走北卻是燃了一塘的火光。如果你不小心,就會讓他點著。他挎著隻帆布包,一隻手按住它,步子邁得飛快。他走路的姿勢,同青玉老爹一個樣,昂著頭,兩隻眼睛從來不看腳下。他是個劁匠,劁豬騸牛,閹雞割狗,幹的就是這些曖昧事兒。他包裏的東西逃不過我的眼睛,月牙形的刀子,薄鐵片的弓,銀亮的小鐵鉤,勾端係著紅棕絲。他的工作服沒穿在身上,可能裝在包裏,帆布包比懷了孩子的女人還鼓脹。那是件長褂子,一直罩到了膝頭上,褲襠那兒結滿了血垢,母豬的血公狗的血公雞的血,混雜在一塊。在左岸劁豬騸羊,他就將工作服穿在身上,隻有去右岸,才將工作服藏在帆布包裏。
走北一邊走,一邊哼著什麼歌。我聽不懂他唱什麼,村子裏很多東西都會唱歌,早晨公雞會唱歌,晚上貓在屋頂上唱歌,牛的粗嗓門在田野上奔走,羊在草叢裏咩咩。它們唱什麼,沒人告訴我。走北的心情似乎比天氣爽朗,我不打算驚擾他,埋下頭向著水門河水。白薯,隨我去河背閹雞吧。走北招呼我。我樂意跟著他走。隻要跟著他走,那些從豬胯襠裏羊胯襠裏雞肚子裏劁出來的東西,全都歸了我。扁豆大小的是雞卵子,雞蛋大小的是狗卵子,鴨蛋大小的是豬卵子,牛卵子是最大的,比笑眉家的鵝蛋還要大。這些玩意兒都讓我用瓦罐燉了湯,進了我的肚子。隻有牛卵子我沒吃過,走北騸出的牛卵子到不了我手上,就讓別的手搶走了。有時走北也會從豬肚子裏羊肚子裏摳出一朵兩朵肉花花,都丟到地上,叫狗撿走了。
我追在走北的屁股後去了河的右岸。走北的個子很高,比青玉老爹高半個腦袋。他將我的視線完全擋住了,他的脊背是扇草綠色的門板,褲子短了幾分,腳踝露了出來。那隻帆布包碰著我的鼻尖了。有一股香氣從它肚子裏鑽出來,三瓣花張開了,我深吸了一口,那是雞卵子的香氣。我催促走北快點走,他反而放慢了腳步,生怕踩著了地上的螞蟻。他的一隻手死死按住了帆布包,幾根指頭彎成了雞爪子。我偏過腦袋,穿過他的腋下往前溜了幾眼。不遠處是一簇蓬勃的綠色,那是棵梔子樹,春天裏開潔白的花,六瓣的花。它的香味將河的右岸都浸透了,連苦菜葉上都浮了一層香氣。梔子樹的後麵就是白葉的家,幾間瓦房,一園菜,七八隻雞。我原諒了走北,他的腳步可以放得更慢一些。我盼望著白葉走出來,可就是不見半個人影。走過了梔子樹,我回過頭,菜園裏有個人直起了身子,不是白葉,而是白葉娘,一個瘦而高的女人,抱了一抱的菜,進了她家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