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塵宴(下篇)(3 / 3)

老遠就聽見褚家方向傳來劈柴聲。褚佛生弓著脊背,揚起斧頭在場地上劈柴。寧小雪走近時,褚佛生正巧將一塊柴劈飛了,要拾過來重劈,抬臉就撞見了她。這個男人像是特別容易害羞,撓了撓腦袋,憨厚地朝她笑了笑說,小雪來了。卻又握著斧頭,擋住她的去路。他的頭頂呼呼冒著熱氣,頭發上還沾了一根柴屑。吳秋妹嫁給這個男人算是嫁對了,日子苦就苦些,但知冷知暖,過得踏實。不像她,好端端的生活被一場婚姻攪得一團糟。同褚佛生相比,阮金山狗屎都不是。她繞過他朝屋裏走去。褚佛生說,秋妹不在屋,一大早回去看她娘了。她打趣說,你不陪她去,就不怕她娘把她留下,不讓她回來了?褚佛生傻嗬嗬地笑著說,秋妹不讓我去。秋妹不在,你也不請我進屋裏坐坐?她又逗他說。男人被這一逗鬧了個臉紅脖子粗,趕忙丟了斧頭說,進屋坐,進屋坐。我才不坐呢。她將拎著的羽絨衣塞到男人手中說,給秋妹的,拿著。男人推辭說,我給她買了呢。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叫你拿你就拿著。她的語氣帶著幾分命令式的野蠻。

離開褚家,她徑直去了吳秋妹的娘家。看望吳秋妹的爹娘是每年的必修課,往年都是同吳秋妹一塊去,今年吳秋妹撇下她一個人先去了。她的手提袋中備著一個紅包,兩千元,就是給吳秋妹的娘準備的。錢雖不多,但頂得上一個大學生兩個月的生活費。她在委婉地撐一把吳秋妹,如果交到吳秋妹手上,肯定不願接受。

快進吳家時,吳秋妹正抱了棉被從屋裏走出來,棉被擋住了視線,差點撞上了她。她往旁邊閃了閃,讓過吳秋妹。閃讓間,她留意到吳秋妹的那雙手,大概被洗潔精泡壞了,手指粗糙不堪,同柴棍沒什麼區別。吳秋妹也覺察到有人,從棉被後探出頭,見了她,有幾分驚喜地叫了一聲,小雪。快手快腳,將棉被放在幾張擺好的長凳上鋪展了,才雀躍著過來招呼客人。吳秋妹的弟妹都沒回家過年,省下往返的路費,還能趁著假期打工掙點生活費。這一家人的孩子懂事得叫人羨慕,又叫人心疼。吳秋妹的臉上不止洋溢著笑,還洋溢著陽光,似乎有什麼特別開心的事情。寧小雪也迎著她笑,不過笑得有些糊塗,有些迷惑。吳秋妹挽住寧小雪的胳膊,附在她耳朵上說,祝福我吧,我要做媽媽了!寧小雪抽出手,拿指頭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嗔怪說,好啊,秋妹,你學壞了,這麼大的喜事也不早點告訴我,我可是孩子的大娘,怎麼著也得給他準備一份見麵禮。吳秋妹滿臉羞澀的幸福,撅著嘴嘟嚕說,才兩個月,你可別嚷嚷,我還沒告訴我娘呢。你別說,我去給你娘說。寧小雪搶先一步鑽進了屋,不管身後吳秋妹哎哎叫著阻攔。

吳秋妹懷孕讓寧小雪感覺比懷蘋果那會兒還要興奮。這個傻妹妹終於放下包袱,要開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生活了。吳秋妹的妹妹另年上半年大學畢業,同深圳一家公司簽約了,畢業後將去深圳上班。她弟弟正念大二,他的生活費多了妹妹支持,吳秋妹就不用那麼緊張了。原本寧小雪有無數話要說,工業園的任務給她心上壓了塊石頭,阮金山的糾纏又令她身心交瘁,但這些煩惱在那一瞬間全被吳秋妹的喜訊給衝跑了。她也不能拿這些沮喪的話題來給吳秋妹添堵。她享受著從吳秋妹未來的生活中折射出來的幸福光芒,這種光芒照耀在她身上比冬日的陽光還更溫暖,更叫人舒心。

水門河由北向南穿村而過,寧小雪家在河的東邊,許山杏家在西邊。由東往西走,跨過水門河,西邊的矮山腳下有一溜房屋,最北邊就是許山杏家。門前有兩棵老樟樹,屋後有片竹林。這條路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哪怕閉上眼,隻要想到許山杏,腦海裏就有修長的翠竹在搖曳。去許山杏家已經記不清次數了,念小學的時候去過,上初中的時候去過,早些年年末回村過年,一個年關就要跑無數次。許山杏意外身亡後,她同吳秋妹一塊每年都要趕在年關前去一次許家,好像不去許家,不去看看許山杏的爹,不去看看許山杏的娘,這年就沒法安心過了。其實不管去過與沒去過,她都沒法安心,隻要想著許山杏,想著許山杏的死,內心就隱隱發痛。往後的這些年,她一個人輕易不敢往許山杏家的方向走,隻要走在那條路上,她的腿腳就莫名其妙發軟,腳步越走越沉重。許山杏做坐台小姐不是她拉下水的,她的死也同她沒關係,她不知怎麼就攬上了這個包袱,如鬼附身甩都甩不掉。

許山杏是個非常秀氣又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說話低聲細氣,帶點淡淡的甜味,甜味中又帶點淡淡的怯懦,特別招男人憐愛。她怎麼做上坐台小姐的,寧小雪沒問過,彼此間似乎都有意回避了這個話題。除了有些好奇的客人會問,多半不會有人觸及她們的尷尬。工作中的許山杏卻是另一副模樣,同客人調情時的放肆,無底線,讓她都感到震驚,難以啟齒。她曾規勸許山杏,能不能不要那樣。許山杏反問,不那樣,那該怎樣?許山杏的眼神帶著挑釁,她無話作答了。

當初,是許山杏主動朝寧小雪靠攏,她猶豫再三才答應了。有個姐妹在身邊,萬一有什麼事,相互之間有個照應。頭痛腦熱,哪兒不舒服了,有個人噓寒問暖。下班後有伴說說話,也不至於太孤獨。許山杏的死相當突然,那天晚上她被一個客人帶出娛樂城,入住酒店。半夜裏警察突然查房,客人逼迫許山杏從窗口爬出去,躲身在空調的外機上。有可能托舉空調外機的鐵架生鏽腐蝕了,許山杏連同空調外機從五樓墜下,當場死亡。許山杏的爹娘聞訊趕到時,僅在殯儀館見到女兒最後一麵。當了解事情的始末後,許山杏的爹狠狠地盯了一眼寧小雪,之後完全沉默了。山杏爹的眼中噴射著噬人的火光,他在責怪她把許山杏帶壞了,也責怪她不走正道。他的憤怒讓她越發自責,她沒有盡到做姐姐的責任,沒有照顧好許山杏。將許山杏的骨灰護送回村後,他們同她不約而同,對許山杏的死因閉口不談,在村人眼裏許山杏的死始終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