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有銀卻滿意了,揮揮手說,去吧,瞧你的臉色也不對,趕緊回去休息。
寧小雪將車慢慢往回開,路邊的綠化樹一棵接一棵,慢騰騰晃過。樹的挪動讓她恍恍惚惚。車窗外全是橙黃的光芒,她的臉因車的移動忽明忽暗。她下意識地順著道路往前走,不知將車開到哪裏去。這條路走過無數次了,每次都有些變化,但變化很緩慢。現在,路兩邊的樓房因新農村建設一律苫了深紅的頂篷。有些人家的頂樓還做了造型,欄杆刻成花瓶狀,帶點歐式的風格。樓房的主人多半在外務工掙了錢,才拆舊建新。在鄉村,這也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事。她也做過同他們一樣的事情。她打開車載音響,滄桑的歌聲很快充填了車廂的每個角落,她的耳朵也不例外。
她有些後悔急著回來參加村委會的接風洗塵宴。她若不回村,或者晚些回村,也許工業園就沒她什麼事。頂多他們會猜測,她在外的發展很一般,同普通的打工者沒什麼兩樣。他們不會對她失望,無非把原本安放在她身上的期望搬到別人身上去。村裏那麼多人外出務工,隻有少數人有幸接到村委會的請帖。村委會可能希望人數越多越好,可多也多不到哪裏去,就那麼一些人。不能成為少數人中的一個,並沒有多大的損失,也不是什麼恥辱。事實相反,她渴望成為少數人中的一個,生怕晚一步回來就錯過了村委會的請帖,宴席上就沒有了她的座位。這個座位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何種程度,她掂量不出,總之很重要,相當重要。
她的內心被他們塞進去一塊石頭,搬不動,又放不下。她很想找個人一吐為快,把石頭變成唾沫吐掉。她有兩個要好的姐妹,吳秋妹和許山杏,是她真正的閨蜜。想到她倆,她的內心免不了隱隱發痛。幾年前,許山杏意外墜樓身亡了。能陪她說話的就剩吳秋妹。吳秋妹在一家飯店做洗碗工,是個又髒又累的活,現在幾乎沒人願意幹這個了。她勸過吳秋妹好幾次,叫她別幹了,讓她上麗都娛樂城來,可她不聽她的,似乎很舍不得那個沾滿油汙的工資袋。臨近年關,飯店的生意比平常更火旺,這種時候老板更不願意放她假,拿增加獎金誘惑過她,也威脅過她,如果她回家過年,以後這工作就別想幹了。可老板也敵不過吳秋妹的固執,要離開時堅決離開,第二年開春,飯店又接受她了,多少念著她的吃苦耐勞,撇開她找別的洗碗工,不是沒找過,是找的人中沒有人比她更得心應手,要麼磕破了杯碗勺盞,要麼就是不幹淨,被顧客挑剔,影響生意。
在她的內心,吳秋妹的地位永遠比別人高出一頭,哪怕許山杏活著,也不如吳秋妹的分量。同吳秋妹除了姐妹感情之外,還同自慚形穢敬佩一類的字眼緊密聯係在一起,掰也掰不開。當年,她們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除了去打工,沒別的出路了。姐妹幾個結伴南下,原本在同一個工廠站流水線,不到兩年時間,走的走散的散,都分開了。之後七扭八拐,許山杏倒同寧小雪走到了一塊,在同一家娛樂城做了坐台小姐。吳秋妹同她們在一個城市,有一天,有個回頭客請寧小雪吃飯,姐妹倆碰巧遇見了。她沒敢將自己的景況告訴吳秋妹,也懼怕吳秋妹察覺什麼,一頓飯吃得水流花謝。她將內心的羞愧轉嫁給了那個回頭客,狠狠地掏了一把他的口袋。後來,姐妹仨聚過多次,吳秋妹似乎嗅到了什麼,但被她們的謊話給蒙住了。就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別的事打死也沒幹。她們還勸說吳秋妹到娛樂城來做服務員,活兒比洗碗工輕鬆多了,拿的工資不比洗碗工少,有時客人還會給小費,小費有時多過工資。吳秋妹將信將疑,到娛樂城一天班沒上完就被嚇跑了。一個手腳不幹淨的客人當胸抓了一把吳秋妹,吳秋妹甩手還了客人一耳光,將對方的腮幫子都扇腫了。寧小雪賠了笑臉又賠了身子,才將客人的憤怒平息下去。事後,吳秋妹勸說過她們,讓她們別在那兒幹了,不止丟臉,把女人的幹淨全給丟盡了。寧小雪的回答惡狠狠的,是啊,早就丟盡了,已經沒什麼可丟的了。不丟這些,上哪兒去弄那麼多錢?!想要畜生的錢,就得同畜生眠。
說到錢,吳秋妹就默不作聲了,在姐妹幾個中,她是最需要錢的一個。那會兒她爹正躺在病床上,他在采石場打短工,不小心摔壞了腰。養了一年半載後,勉強下了床,卻不能負重了。吳秋妹姐弟三個,她是老大,底下是一妹一弟,妹妹讀初三,弟弟讀初一,學習成績都還不錯。幾年後,吳秋妹嫁給褚佛生時曾提出一個附加條件,她掙的錢,不論多少,都得先供妹妹弟弟念書,等他們讀完大學後,他們再生孩子。如果褚佛生不答應,婚事就免談。她的妹妹和弟弟都沒辜負她的期望,一前一後跨進了大學的校門。弟弟考上大學的喜訊傳到的那一天,她欣喜若狂,拒絕寧小雪請客,堅持自己買單,姐妹仨喝了個酩酊大醉。
她後來回想,當時的回答隻會叫吳秋妹鄙視自己。她都沒想過,那樣的回答比朝吳秋妹的心窩裏紮上一針還痛。
過後,吳秋妹再也沒勸說過她們,對她們的熱情明顯降溫了。有段時間,是寧小雪和許山杏有意討好她,涎著臉往她所在的飯店跑。許山杏墜樓身亡後,她對寧小雪的態度才漸漸好轉。許山杏墜樓的那天晚上,寧小雪打電話給吳秋妹,吳秋妹幾乎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她瑟縮著,被吳秋妹摟在了懷裏,那一刻她的淚水把吳秋妹的胸前都濕透了。再往後,蘋果犯了麵癱,她倆的關係恢複到從前了,甚至比從前更進了一步。在吳秋妹跟前,她什麼話都會說,唯獨做坐台小姐的生活隻字不提,當然,吳秋妹也不會過問。
她把吳秋妹當成一尊觀音供在心裏。
偏偏這尊觀音姍姍遲回,因為沒有及時買到火車票,吳秋妹比往年晚到家一兩天。寧小雪隻給了她喘息的時間,第二天一早就去褚家了。除了要同吳秋妹說說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去看望許山杏的爹娘。她給吳秋妹買了一件大紅的羽絨服,每年她都要送她幾樣東西,要麼衣服要麼鞋子。吳秋妹先前還拒絕著,後來知道拒絕不管用,寧小雪絕不會將東西拎回去,幹脆懶得推辭,日後有機會還她的人情就是。褚家離得並不遠,七轉八彎,繞過許多幢新房,就見到一幢磚瓦的老屋了。村裏住老屋的人家不多了,不過三五戶,都是各種原因沒來得及蓋新房。這些年,吳秋妹洗碗掙來的那點微薄收入全都拿去供養弟妹上大學了,有時還不夠,還得褚佛生幫襯她。褚佛生獨木難支,他是個實誠人,不像別的男人那麼能弄錢,剛開始打工時站流水線,來不了幾個錢,後來到工地上做苦力,辛苦一些,可收入比站流水線多了。他有個妹妹,打工時認識一個湖北的男孩子,不管褚佛生的爹娘如何反對,生生死死嫁去湖北了,三兩年都難得回家一次。